第三十三章 凌氏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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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街巷。 黑衣男子绕了几个圈子,略施障眼法甩掉后面跟踪的少年,来到七普堂前,摘下斗笠走了进去。 小厮见来人身形健壮挺拔,神色深邃警惕,不像是平头百姓,关键是他一张俊秀之脸用来施展美人计诱敌最合适不过,很像是上头内部会培养的人。 “七煞擒天。” “普地生烟。” 小厮与黑衣对过暗号,便检查起他手里的玉牌。竟然是最高级的白玉。确认无误后,这才将他带入内院暗房。 黑衣打开机关走入暗道。走到暗道尽头时,他已然更换了一身装扮。暗青色云锦侍卫服,乍一看颜色深沉,然而细看纹路精致、浮光华美,是昂贵难求的上等面料,寻常百姓这般阶层难以触及。 他朝对面矗立的身影颔首行礼。 “你来了。”那身影转过身,声音妩媚。她一回头便瞧见对方脸上黑魆魆的遮挡物,怒意顿生:“我不是说过,见我不用戴面具吗?” 他似未觉察女人的怒火,沉静道:“按照派规,尊上同下属见面时也应当佩戴面具。” “榆木疙瘩。哪日我便废了这条狗屁规矩!”女人怒意更甚,提醒他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就别想着同我划清界限。” 他依旧沉静:“属下不敢忘恩负义。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尊上无论做何事都需小心谨慎。” 女人心里气得当场就想给他扇出去,还轮得着你个二十三岁的小屁孩来管教你姑奶奶?不对不对,不是姑奶奶,不能乱了辈分,他顶多应该管自己叫声娘。 说什么安全考虑,都是翻来覆去的借口。她压了压胸口的气焰,咬牙吐出几个词: “迂腐,死板,墨守陈规,不知变通。” 她想,自己今日穿着不便,还是不宜大动干戈。而且这孩子性子一向一丝不苟,自己才放心将事交给他做。罢了罢了,今日便不与他计较,只好骂几句作罢。 女人拖着裙摆走到他跟前,殷红如黑血的衣袍在细碎珠宝的点缀下波光粼粼,随着走动发出窸窣响声。里边衣襟裸露、衣身紧致,身段毕露。这是她最近花了不少血本,亲自设计定制而成的衣裳,她还起了个名字叫“暗夜血媚”。 女人骨节分明、纤细修长的手上攥着一沓白纸书写的情报。 “喏,这是你要的东西。” 他瞧见她指尖一截长出许多的血色蔻丹:“您这样,还能握刀吗?” 女人愤愤地丢出一句:“要你管?!”叫你摘个面具都婆婆mama的,还想管自己的指甲留多长? 他抿唇不语,接过她手中的情报。 “多谢尊上。” “谢就不必了,我还要谢你呢。这几日已在江湖中陆续听到传言,你做得很好。”女人一手轻拍他的肩膀,“那个负心汉,死了这么多年终于得以背负骂名。” 女人在暗室里绕着最远的距离走了一圈,背影朝他问道:“他们二人,进展如何了?” 他佯装不知她在显摆自己的新衣,冷静答道:“前几日嫌隙颇深,近日重归于好。只是……她的心病,还很严重。” “心疼了?”女人挑眉道,“若是你早生二十年,心疼的便是我了吧。” “尊上和她……还真有相似之处。”都仗着自己的忠心对自己开这种撩拨的玩笑。 “若是你早生二十年,遇到了我,那个烂人绝对不是你们凌家的对手。”他也不必一出生便失去双亲、孤身一人了。 “尊上,过去的恩怨不必再提。尊上也忘了吧。” 女人心有戚戚:“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两个人的纠缠,不过是一个人的心魔。” 她现在坐在这个位置,还要经手这些事情,自己的过去哪是那么容易便能忘记的,只会让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感慨。 “行了,回去吧。好好做你的分内之事,别因为恻隐之心牵扯太多是非。”如果在这件事中有一个恶人,那便让她一个人来当吧。 “好。”他本想着多日未见,应当再多陪她一会,但既然她无意留人,便也无需多待下去。 待他打开机关门,听见女人最后说道:“对了,那份东西,看完别难过太久。” 酉时四刻,许柳回到许府。 厨房早就备下饭食等二人回来用膳。两人刚坐下还未动筷,适泽便寻了过来,说是等候小公子多时了。 “急着找我,发生何事?”许华羡瞧见适泽看了看柳韵织的眼色,转而对她说:“你先吃。”说完同适泽走到院内转角无人处。 “小公子,下午之时,卜哥哥出了趟门,我暗中尾随,他将我甩掉之后便不知去向。我本来找不到人便立马回府想向小公子告知此事,可你当时尚未回来。” 这个卜籍,安分这么多日终于有所行动了。 “那他回来之后,你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许华羡问。 “……身上似乎有硝石和硫磺的气味。” “他前后去了多久?” “半个时辰左右。” 半个时辰一来一回,那应当尚在江州城内。至于硝石和硫磺的气味,许华羡不由得想到城东南香火巷中有一家贩卖蜡烛、油灯、香火、火柴、火折子、烟花、鞭炮的七普堂,堂主是江湖中人独眼岳遄,他直觉卜籍去的便是此地。 可他去七普堂所为何事?莫非七普堂也是青嵩的据点?他只知城东的药草堂门前挂着青嵩的标志,那里是江州城内联络青嵩之地。如需刺杀,只消将写有自家地点和约定时间的字条和定金交给小厮,届时便会有蒙面人前来商定任务内容和具体价钱。如需情报,则将需要探听何事及联系地点写好,一有消息便会尽快送到。而字条紧要,所以会专门装在一种只有青嵩能打开的机关中传递。 适泽一时有些吞吞吐吐:“其实……我还有一事告诉小公子。” “何事?”许华羡早就觉得这小子有事瞒着他。 “昨日柳娘子落水之前,我和卜哥哥早在远处瞧见她站在池边,我疑心柳娘子有投水之意,便告诉卜哥哥,但他听闻之后便将我制住,不让我出声也不让我走动,等到柳娘子一跳落水中他却立马动身去救……” “这么重要的事你昨日怎么不说?”许华羡简直服气。 “我……”适泽昨日事后首先担心的是柳娘子的安危,见她无恙之后,看见小公子在气头上,又不敢去火上浇油。但后来他越想越不解卜哥哥为何如此,从前的师兄,救人性命绝不会有半分拖延。今日一整天他心里就像有块大石头一直堵着,觉得还是应当将此事早点告知小公子。而且下午卜哥哥将他甩掉,定是要暗地里去做什么事,让他有种不安的预感。 适泽像是纠结了一番终于开口:“小公子,卜哥哥……同我师兄长得一模一样。”他这会子已经不愿认定卜籍便是他的师兄了。 许华羡先是震惊:“你说什么?你怀疑他是你的师兄?” 适泽道:“我,我也不确定……” 然后愤怒:“原来你小子早就被他收买了,还一心向我隐瞒。难道我这么多年同你的情谊都比不过一个真假未知的师兄吗?” 许华羡心里冷哼,怪不得一口一个卜哥哥地叫,原来是将卜籍当作他的师兄。若是因为别的事欺骗自己,他定会给适泽一番教训,但偏偏是因为师兄一事…… 许华羡无奈,他当然清楚师兄在适泽心中的分量。他当年在街上遇见适泽时,也是因为适泽看自己有几分飘逸神韵像是他的紫溪山大师兄,从而迅速获得了适泽的好感,而且许华羡让适泽跟随自己回府的条件,便是答应帮他寻找师兄,只是这么多年都找寻未果。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适泽的师兄竟然是卜籍?从适泽的描述来看,这两人性情气质大不相同,只是长了同一张脸,就应当是同一人吗? 许华羡道:“单凭长相难以断言。卜籍同我说过他的身世,他自幼被一家村户收养,与紫溪山并无渊源。”除非,他说的都是编造之言。 “可是卜哥哥会师兄的凌霄逐月,而且他护腕上有凌家的凌霄花纹。” 许华羡一愣:“这么说,你师兄也是凌家人?” “嗯。”适泽对许华羡心有愧疚,而且小公子本就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才告诉了他这个秘密。 好啊,小适泽又瞒他这么久。许华羡自问对适泽真诚以待、照顾有加,他对自己却始终比不过对他的师兄那般知无不言。 “小公子,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瞒你了。”适泽难过得像是要哭一般。 行,师兄排第一,他许华羡再好也只能排第二。但他知晓小适泽也不是故意的,适泽心性如此,卜籍的事不告诉自己,肯定心里没少纠结。 “好了小适泽,不怪你。”无论卜籍是不是他的师兄,适泽也只是心性单纯遭人利用。当然许华羡更希望卜籍不是,无论他是有意假扮还是长得凑巧。 “你放心,师兄的事我会帮你问清楚。”许华羡握着适泽的肩膀安慰道。“我这便去寻卜籍。你进去陪柳娘子用膳,同她说我去帮你处理一些私事,让她不要担心,我很快回来。” “嗯。”适泽点点头,末了还是问道:“卜哥哥会不会对柳娘子做什么不好的事?” “但愿不会。”连性命安危都能拿来利用的人,许华羡也难保这种人为达目的不会作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举。即便不伤及性命,今日任她落水顶多大病一场,为了让他心痛,明日剜她的眼、割她的rou、断她骨头的事岂不是也能做出来? 适泽房外。 许华羡寻了条纱巾遮面,偷偷摸近窗户。卜籍人在屋中,察觉屋外来了不明之人,立马藏身房内的柱子之后,与门窗尚有一段距离。许华羡瞄准屋内烛火的方向,扔出几片细叶,霎时灯火全灭、昏暗难辨。卜籍刚听闻门响,身旁便有气息接近。 两人在柱旁缠斗数十招难分胜负。许华羡用的是白雀派拳法,加之屋内昏黑,卜籍一时未能确定对方是何人。卜籍招招避退,对方招招逼近,像是带着杀意,非要至自己与死地。无奈之下,卜籍使出杀招。许华羡早有警觉,灵敏躲闪,卜籍一掌击中方桌,木头发出崩裂的清脆声。 “籍兄!是我。”许华羡急忙喊停,摘下纱巾。 卜籍瞬时明白,许华羡是在试探他。 许华羡一摸方桌崩裂之处,果然温度如冰:“莫要误会,我是想见识一下籍兄的天龙破冰,当真厉害。”他捡起烛台将灯点上。 “公子若想见识,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卜籍怀疑来人是许华羡,所以其实方才那一掌只用了两成功力。 “无妨,能见识到便可。”许华羡在屋内四下观察,“籍兄,紫溪山有一名才智出众、武功卓群的弟子名为岐慕,不知你可否认识?” 许华羡也是在认识适泽之后,才知道紫徽派的弟子不全是无能之辈,比如适泽和他师兄岐慕,都是鸡群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野鹤。 “认识。”卜籍就猜到适泽这小子方才不在房内是去找许华羡了。 “听闻岐慕与籍兄容貌有几分相似,不知此人与籍兄可有何亲缘?” “岐慕是我同父同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长,这便是公子所问的亲缘。” 许华羡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两人真是血脉相连?不是假扮也不是凑巧,竟然是亲生兄弟。 他换上质问的语气:“籍兄既然并非岐慕,为何不同适泽——” “我已在他面前否认过此事。”卜籍打断他的话,“而且适泽问起之前,我并不知世上还有岐慕这个兄长。我也是不久前才刚确认岐慕与我是凌家的双生子。” “哦?籍兄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三日前的下午,卜籍在来到许府之前先去过一趟七普堂,今日从派主手里接过的那份情报写的便是紫徽派弟子岐慕的消息,只是他不会对许华羡如实告知。 “这些年替人探听情报便是在下的生计,想要得到一份消息并非难事。” 二十年前之事,关于岐慕的身世,恐怕只有紫徽派的掌门,这位亲自收下这名弟子的师父才能知晓,而掌门的话岂是几句打听便能得来的。许华羡知晓卜籍有意隐瞒,便也不再追究。 “好。那我可否认为,籍兄必定知晓岐慕的下落?” “我的确知晓。”卜籍之所以今日向许华羡坦白岐慕与自己的关系,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他现在何处?”许华羡立刻追问。 “岐慕他……”卜籍声音有些许压抑,“不在了。” “不在了?是何意?”许华羡错愕道。 “他离开紫溪山一年以后,被刺客营看中,逼迫之下成为杀手。五年前,在江州刺杀当朝宰相之子袁翀时失手,服毒自尽。” 卜籍说的刺客营便是青嵩。青嵩派出的刺客绝无失手可能。若有万一失了手,即使不自尽,替补计划的高阶刺客也会了结他的性命。 因为面具这条派规,青嵩内部见面之时互相不知相貌和真实姓名,只以代号相称。卜籍跟随派主常年待在京城,有时会因一些事务奔波各州。所以卜籍也不知,他与身在江州分部的岐慕是否曾经隔着面具相见过。所以即便见过,也无从得知面具背后的对方与自己样貌相同,也无法与岐慕相认,更别说向尊上求情放兄长自由。 但卜籍此生已经听闻和见证过太多的阴差阳错、无能为力,所以他在看完那份写着岐慕生平的资料之后,的确没有难过太久,所以他此时依然能够平静沉稳地同许华羡讲述兄长去世的事实。 “……尸身何在?” “尸骨无存。”刺杀失败,不留尸迹。岐慕的尸体早在一把无情的火焰中化为齑粉。 卜籍也曾多次设想,如若他在青嵩派里是一柄用若至宝、弃如草芥的杀人利器,他的结局是否也如这般,似烟似尘、飘散无痕。 而他之所以能够远离刀光血影,不必嗜血而生,便是因为他与尊上的关系。派主将他与青嵩剥离开来,从来只让他办自己的私事,让他做她的心腹,更重要的是她的亲人。 “籍兄所言我会亲自查证……”许华羡清楚卜籍在这件事上并非欺骗自己,但他心底还是对这般结果难以置信。 言尽于此,他刚欲离开,便听见卜籍道:“公子还是担心担心如何同适泽解释。” 许华羡冷哼一声。呵,他竟然还有良心为适泽担忧。怎么同适泽解释,如若岐慕当真已然离世,他希望适泽永远都不要知晓这个消息。 “如若公子不介意,我可以假扮岐慕——” 许华羡冷冷截言:“不必了。籍兄是籍兄,岐慕是岐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