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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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明长夜 这种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值得信上三分。 只是从孔雀嘴里说出来,就实在很难信以为真。 孔雀的笑带了一点尖刺的讥诮:“我知道你虽然不承认叶开是你的朋友,但江湖上都明白叶开是你唯一的朋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道理你绝不会不懂。” 傅红雪似是很吃力地道:“你说。” 叶开直直地盯着孔雀:“刚才你好像很想看我们死在你面前。” 孔雀冷声道:“很多人要你们死,但和我无关。只是你们进了孔雀山庄,就得竖着进横着出!” 叶开笑道:“你也很自信能杀死我们。” 孔雀的微笑终于不再是平凡的,他的笑已带上不自知的狂傲:“难道你忘了孔雀翎如今在谁手中?也忘了如今你身处何地?” 叶开的表情没有变化,好像他们谈论的并非天下第一暗器:“你真的做出孔雀翎?” 孔雀道:“若我没有,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 然而任谁都明白孔雀翎的制造实属武林一大秘辛,当年秋一枫因孔雀翎丢失含恨而终,邱风梧为重造孔雀翎殚精竭虑,现今江湖却流传真正做出暗器的是孔雀,而非秋家人,实在叫人困惑。 秋水清死后,江湖人士相继赴孔雀山庄,却落得身死的下场。 庄主已逝,基业尽毁。可孔雀翎仿佛一如既往,它没有真的消失,也没有真的重现。 像它被发出时闪烁的炫目光辉,只存在刹那! 不知何时,人们已将孔雀当作新任庄主。 因为他住进了落魄的孔雀山庄?因为他似乎并不惧怕逝去的魂灵?因为他庇护秋水清的遗孀卓玉贞? 还是因为他用孔雀翎杀死了九十三个人? 在叶开和傅红雪来到孔雀山庄之前,每日都会有尸体从山上运下来。 收尸的老伯是个哑巴。人死后的三日之内,魂魄未散尽,便会和最近的生人交谈,嘱托未尽的后事。但听者不能将其告诉其他人,老伯开不了口,他已收了四十年的尸,听了太多无法外传的话,于是老天叫他哑了。 然而不信鬼神的人实在很多,总有人从老伯那里套出了话。 这九十三个人,都是被同一人杀死的! 就是站在他们眼前的孔雀。 叶开道:“你告诉傅红雪又有什么用?” 孔雀道:“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叶开闻言笑了笑:“你以为若傅红雪知道了,就一定会来帮我?” 孔雀道:“你帮了他那么多次,难道他不会帮你?”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不觉得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件事毫无意义?” 孔雀也沉下脸道:“你好像很不愿意活长一点。” 叶开笑道:“我活多久也不是你说了算!” 孔雀也笑道:“那你想不想见一见孔雀翎究竟是什么样?” 叶开道:“我非见不可?” 孔雀摇头道:“像你这样的人,在活着的时候若没有见到孔雀翎,实在很可惜!” 叶开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手镯,似是陷入沉思。 傅红雪在这时开口道:“你现在还说不说?” 孔雀的目光在傅红雪的刀上打转,折射出一种异样的贪婪和厌恶。 傅红雪却并不在意他的眼神,也不在意他忽然粗重的喘息。 风已渐渐起了,刮过周遭的树木竹林,发出一阵萧索的沙沙声。他们好像都在等,不知是等风声微弱,还是等谁先出手! 孔雀突地大笑起来,他的眼珠不错地瞪着傅红雪:“这对镯子是当年魔教四大公主打造的,现在能做出它的魔教中人已屈指可数,但还是留下了不少。表面看起来是冰玉翡翠,其中却掺了金刚石,又有魔教的秘技铸成,坚不可摧。不仅如此,在淬炼时加入薄荷、青皮、冰片、麝香、檀香紫苏、枳壳、人参,还有魔教最擅长炼制的毒药。” 叶开的神情如常,仿佛他只是在介绍一个朴实无华的手饰:“那又如何?” 孔雀没有看他,而是在看傅红雪,他冷冷地道:“那几味中草药的分量非常之多,但并非关键。” 傅红雪淡淡地道:“关键自然是魔教的毒药。” 孔雀道:“不错,这东西……” 叶开不用听,也明白孔雀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虽不是在花白凤膝下成长,但魔教的事也略知一二。 这类中草药加之毒药,对习武之人的危害更胜常人。短期佩戴这副镯子,只会心神亢奋,难以入眠。成年累月,轻则真气外泄,重则走火入魔,若强制倒行逆施必定暴毙身亡。 孔雀微笑道:“现在你知道卓玉贞为什么要给你这副镯子了。” 叶开也笑着道:“这不关卓玉贞的事,如果不是天王和公主应允,她断不能拿到手镯和钥匙来对付我。” 孔雀显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少见的嚣张从他一贯的平凡中剥离而出:“你也知道魔教在捉拿你,那为什么不跟他们走?” 叶开道:“你以为魔教一定能抓到我?” 孔雀道:“你觉得不能?” 叶开叹道:“我跟魔教的人回去必死无疑,哪有谈判商榷的余地?起码现在的我,还能多活几日。” 孔雀冷笑道:“苟活也算事活着?” 叶开温和地道:“也只有你这样的人会认为我是苟活。” 风依然在呼啸,没有停下的意思。连天边都荡出风雨欲来的滋味。 傅红雪听完孔雀的一番话便陷入沉默。 他时常都是静默无声的,仿佛一座只会呼吸的雕像。 很少有人在傅红雪闭嘴时说话,因为当他们看到刀客的脸,也闭上了嘴。 傅红雪似乎没有被孔雀的话震慑,他依旧平静地道:“卓玉贞在哪里?” 孔雀一字一顿地道:“看来你是非要见孔雀翎不可。” 傅红雪冷静地道:“见如何,不见又如何?” 孔雀道:“见了你就一定要死。” 傅红雪道:“如果我不愿意就死呢?” 孔雀已不言语了,他的手背在身后,是不是正准备发出暗器? 可他的脸上神色如旧,只是直视傅红雪。 傅红雪却没有看他的脸,难道孔雀实在太平凡,所以不值得注意? 叶开倏然道:“你当真敢发出孔雀翎?” 孔雀眉头一皱:“为什么不敢?” 叶开道:“那你早该出手了。” 傅红雪道:“你打算一直站在这里?” 叶开一怔:“我不该在这里?” 傅红雪漠然地扫了他一眼:“你不想死,就最好站得远一些!” 孔雀笑道:“你们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两个人。” 话音刚落,孔雀就已出手。 暗器本就是以奇道和诡谲制人,若非阴毒狠辣,倒称不上真正的暗器。孔雀翎虽绝美无比,但致人于死地却是残忍无情。 孔雀翎宛如暗器中的火药,威力极大,且令人头晕目眩。 孔雀已经动手,可傅红雪的刀还未出鞘! 那把曾经被斩断又重获新生的黑刀,像强大沉稳的死神,缄默寂然。 叶开立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孔雀的手,仿佛根本不关心暗器去向何处。 他们是否真的要亲自目睹孔雀翎绝世的光芒,是否要被死亡前美丽的景象撼动灵魂? 傅红雪的刀仍在鞘中。他的人也没有离开半步。 叶开在他身后不远处,轻声的叹息随风飘散。 孔雀翎依旧是孔雀翎,它似乎来过世间,又随夕阳西下而消失。 孔雀的手中空空如也,奇迹般的光没有出现。 他们甚至也找不见孔雀翎的残骸! 但是暗器的确已经发出,这一点毋庸置疑。 此时,傅红雪才望向孔雀的脸。 那张平庸的脸已惨白如雪,孔雀的额角渗出恐惧的汗珠。 傅红雪还是那句话:“卓玉贞在哪里?把她带来。” 孔雀有些艰难地咬字:“天下无人能破孔雀翎!你是怎么——” 叶开微笑着插话道:“那绝对不是真正的孔雀翎,难道你不明白?” 孔雀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绝无可能!” 叶开道:“若不是假的孔雀翎,又怎能被傅红雪的刀所破?若是真的孔雀翎,我们三人都断不能站着。” 孔雀嘶声道:“为什么?” 叶开道:“如果谁都像你那样,恐怕孔雀翎就要成为天下的笑话,而那人也要沦为江湖的笑柄!” 傅红雪道:“你能用它杀死九十三个人,并非孔雀翎的力量之大,而是那九十三个人分明就是无辜百姓。” 孔雀怨毒地瞪着他,而傅红雪不停歇地继续道:“如果是江湖人士,怎会有人认不得他们的面孔,何至于深夜埋尸?” 孔雀道:“你怎么知道没有人看过他们的脸?” 傅红雪并不理会他的狡辩:“想要传出孔雀翎重现江湖的谣言并不困难,因为有的假话说多了,自然会被误认为真话!” 叶开平静地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应该很清楚,大家尊你为孔雀山庄的新任庄主,心里却没有真的把你认作孔雀山庄的主人。” 孔雀冷笑道:“那你也该很清楚孔雀翎对任何一个人都意味着什么。” 叶开似有些惋惜地叹道:“你是一个头脑很聪明的人,却在这里栽了跟头。孔雀翎可以是孔雀山庄的标志,可以带来威望、荣誉和财富,但不是对你!” 孔雀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评判所有人。” 叶开摇头道:“我从未这样想过。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孔雀的手又背在身后,好像他仍然有多余的暗器能够发出。 傅红雪和叶开都没有动一动脚步。 “你们今必须找到卓玉贞,对不对?” “你已经败了。” “不错,是我败了,但不是孔雀翎败了。” 傅红雪的语气带了一点几乎令人恼怒的不屑:“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你手上的孔雀翎是假的?” 孔雀反而仰起了下巴:“无论真与假,那也是孔雀翎。” 叶开冷冷地道:“固执不是一件坏事,但是有时候固执的人却叫我讨厌。” 孔雀的笑已经僵在脸上,他似乎又回到了平凡的样子,连脸上的皱纹也没有特别之处。 仿佛听到很轻的声音,像是有什么物件掉落在地。 孔雀的身体却不如他的神情死板,如同一条跃出水面又掉进池塘的鱼,鱼回到水里,而他的人软倒在地。 傅红雪收回了略带惊愕的表情。 他当然不会忽视孔雀咽喉正中心的飞刀。 只有三寸七分长的武器,已经完全没入喉咙。 傅红雪似是只听得“叮”的一声,像银针在半空中光点一闪,飞一般钉进孔雀的脖颈。 甚至见不到半点血飞溅。 叶开走到傅红雪身边,认真地打量着孔雀:“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他?” 傅红雪道:“他手里的孔雀翎并没有发完。” 叶开道:“他杀我们一次不成,就想杀第二次。” 傅红雪道:“他实在太草率。” 叶开点点头道:“不错。孔雀翎虽是假的,但想要拆破实属不易。像这样的暗器,出手就不该有失误,就算有失误也断不能发第二次。” 傅红雪道:“他犯了武者的大忌。” 叶开的笑有些苦涩:“你肯称他一声‘武者’?” 傅红雪已迈开大步向孔雀山庄的深处走去:“你若是愿意带着那个手镯,就不要跟来。” 叶开笑了笑道:“你这么急着要去找卓玉贞?她必然在孔雀山庄的密室里,我们进不去的。” 傅红雪竟停了下来:“你好像也很着急见某些人。” 叶开道:“按理说,他们也算我的故人。旧友一叙,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回头看着他:“你说的是谁?” 叶开道:“你也一定认识,他的名字叫韩贞。” 傅红雪冷冷地道:“我不认得。” 叶开也不觉得尴尬,他笑道:“就算你不认得,也听过他的名号。” 傅红雪又瞥了他一眼:“你好像很熟悉他的行踪。” 叶开走到他旁边:“因为无论我做什么,方圆一二十丈内的动静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傅红雪抽了一口凉气,倒不是为叶开说的话而吃惊。只是他很知道要将武功练到这份上已几乎是天外之天,人外之人。 傅红雪半晌才道:“他为什么找你?” 叶开也在思索,喃喃地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在长安城时,揍了他一拳,他的鼻子实在不能看了。但我也救了他一命,我找到他时,几近面目全非。” 傅红雪道:“你和他早就两清。”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究竟算不算两清,谁能说得准?” 他们说话的时间足够杀死一个人三十次,可韩贞仍没有现身。傅红雪本该表现出不耐,但他仿佛很尊敬这位叶开所说的朋友,陪他在这里等候。 傅红雪问道:“既然是老友,怎会让你等他?” 叶开叹了口气:“他曾为我找酒,才落得被人陷害的下场。那时我等了他一天一夜,现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傅红雪静默着。 叶开突又道:“你知道魔教有四大公主,也应当知道还有四大天王。” 傅红雪平淡地道:“他们的名字都十分奇怪。一个叫‘牒儿布’,一个叫‘多尔甲’,一个叫‘布达拉’,一个叫‘班察巴那’,这都是藏文的名字。” 叶开点了点头:“不错,那你知道他们分别是什么人吗?” 傅红雪讥笑道:“魔教本就行事神秘,他们的身份自然不会为人所知。” 叶开的笑变得有些冷酷,他的语气还是淡然的:“据我所知,他们中有三人都来到这个地方。” 傅红雪道:“你究竟是要在这里等他们来取你的脑袋,还是去找卓玉贞?” 叶开的笑容又忽然古怪起来,仿佛傅红雪说了一件令他胆寒的坏事。过了片刻,他轻声道:“我现在才意识到根本不该带你来孔雀山庄。” 傅红雪冷笑道:“难道我不会自己走?” 叶开得神情凝重起来:“我劝你最好还是在此地等着。” 不用叶开说,傅红雪也听到了响动。 叶开沉重地吐了口气,好像极不情愿见到此情此景。 有一个人落在他面前,他坠地的姿势很轻巧,如同飞鹤展翅又停在水边。他没有戴兜帽,头发也扎得很紧,垂在脑后。于是每个人都能真切看到他的脸孔。 叶开正一眼不错地瞧着他,方才不见的笑容又回到唇边:“我们已多年未见了。” 那个人也对他点了点头:“长安城一别,有五年光景。” 叶开却不再看他,转而看着身旁的傅红雪,但话依然对着韩贞道:“你好像带了朋友来,为什么不请他和我们见面?” 韩贞并不是一个擅长掩饰的人,任是谁都可以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他的口气有些僵硬,吐字也有些磕绊:“我是来见你的,没有必要带别人。” 叶开道:“他是我的故友,难道我连见一面都不值得?” 韩贞勉强道:“你既然你猜到了,也明白他不喜欢热闹场面。” 叶开笑道:“这里加上我们只有三个人,如果非要说地上躺着的那个,才四个人。” 傅红雪也在看叶开,却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他苍白但透出红色的手腕。那并非正常的肤色,傅红雪的眼睛分明辨认出那一块皮肤开始变得肿胀,连血丝都要浮出表皮。 他当然知道无法再拖延下去,找不到卓玉贞,叶开的手一定会废掉。 手,对于一名武者,比任何黄金珠宝、荣华富贵都来得更珍贵。 事已至此,傅红雪和叶开都知晓魔教的圈套。 并不是他们未曾预料,只是龙潭虎xue不得不闯。试图找到卓玉贞,自然不免与魔教的人针锋相对。 不过是他们失算魔教的人来得太快。 也只有魔教的人,会在孔雀山庄守株待兔。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叶开苦笑道:“长痛不如短痛,不管怎样,总比我等上十天半个月强上百倍。也许那时候的我,也像地上的这具尸体!” 这话在傅红雪听来很刺耳,心里也极不舒服,事实上他并不喜欢听到别人说死。他杀死的人很多,因为他而死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果有机会,他绝不想和这个字沾上边。 韩贞和善地笑了笑:“五年不见,你好像和当年没有分别。” 叶开淡淡地道:“我也很清楚记得是你替我找的酒。” 韩贞道:“你现在的处境比当时好不了多少。” 叶开无奈地道:“我只是想不到,五年而已,物是人非,你已经是魔教的人了。” 韩贞神色一变,他有几秒的羞愧,但很快又恢复常态:“有没有人告诉你,说话可不能空口无凭?” 傅红雪忽然道:“你既不是魔教的人,怎么会来孔雀山庄?来了孔雀山庄,不是找庄主的,却是来找我们的?” 韩贞停顿了片刻,道:“我们脚边的不是庄主?孔雀已死,我找的是卓玉贞。” 叶开冷哼道:“你竟然还以为无人知晓卓玉贞的真实面目?她是魔教的人,这已是江湖上彼此心照不宣的事。” 韩贞微微低下头,他好像又感到愧疚:“我本不在孔雀山庄附近的。” 韩贞的长相很是斯文,唇上有两撇小胡子,穿着打扮也如满腹经纶的书生。 第一眼见他的人,绝不会猜到他是不可多得的武林高手。他看起来也很普通,但和孔雀的平凡又不同。当他开口讲话时,虽然沉稳而缓慢,好像脑子并不灵光的样子,却能感受到他的气势。 不是一介书生会有的气势。 韩贞的手上没有武器,他不是用暗器的人,也不会将兵刃藏在隐秘的角落。 他是卫八太爷门下的一大人物,人称“铁锥子”。 他的人,他的手,就宛若巨大而尖锐的铁锥,能将对手凿出可怕的大洞。 叶开忽地想起眼前这人大义凛然的言辞:义士就跟君子一样,都宰不得的。 他复又遗憾地道:“你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有两个人,岂不是很不公平?” 韩贞说话的语速很慢:“你们有两个人,却和一个人差不多。” 傅红雪道:“你见过叶开出手。” 韩贞点头道:“但我不曾见过他的飞刀。” 傅红雪的嘴边显出一丝讥诮:“你最好庆幸自己没有见过。” 韩贞的话还未说出口,又有人从孔雀山庄的正门走进来。 叶开远远地看着,就认出了那个人。 他的后背沁出冷汗,浑身发凉,心底也钻出透骨的凉意。 傅红雪道:“是吕迪。” 叶开的声音怅然:“我以为他已死在墨九星手下。” 他们都认得吕迪是谁,因为他们的眼睛都盯着吕迪的一双手。 就像人们见到吕凤先时,也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手。 吕迪是“银戟温侯”吕凤先的侄子,绰号“白衣剑客”。他和吕凤先一样,都曾练剑。只是吕迪比吕凤先要幸运得多,因为他幼时就开始磨练手上的功夫。当年的吕凤先仅练成了三根手指,而吕迪已练成了一双手。 叶开的目光从那双手回到了那人的脸上。 吕迪也是很文雅的模样,只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与韩贞不同的高傲。 叶开一向明白他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也明白像吕迪这样的人有足够的资格。 吕迪在看着叶开。 他先是笑了笑,但笑也是冷的:“叶开,我还记得你输给了我。” 他不说“赢了你”,而是“输了我”。 叶开也对他笑笑道:“白衣剑客还是和江湖传说的一样,风采不减。” 吕迪的笑不见了:“没有什么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叶开淡淡地道:“当然,我甚至知道你们无非是来拿我回魔教,我既不肯,你们也只好杀死我。” 吕迪瞧了瞧傅红雪,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沉默不语的刀客:“那你就得明白他也是要死的。” 叶开道:“他是花白凤养大的。” 吕迪讽刺道:“他做了花白凤十八年的儿子。” 叶开的神情倏然失去惯有的信心,他似乎不愿意吕迪再说下去,因为这时他已在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向来是苍白的,几年的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好像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恶劣的痕迹。若是不看他的装束,或许会有人以为是哪家俊朗的少爷。 叶开却看得出傅红雪正在痛苦地忍耐,他的脸也更白,这几乎让叶开的心揪起来。 当人们说出违心的话,是不是都会如此矛盾?当人们陷入两难的境地时,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叶开现在已万分后悔自己提到那个遥远的名字。那三个字在唇齿之间发出,令他感到无比的陌生。可是这个名字对傅红雪来说实在很熟悉,熟悉到不想再听第二遍。 叶开平静地道:“你当然可以把我带走,但必须让傅红雪离开。” 吕迪冷笑道:“你以为这里还是你说了算?” 傅红雪似是在强忍他的吐息:“你有没有带着脑子来的?” 吕迪怔了一下。 傅红雪又道:“如果你还带着脑子,也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就得明白你不仅带不走叶开,也杀不死他。” 吕迪笑了出来,还是那副狂妄的样子:“我竟不懂你的自信何来。” 傅红雪淡淡地道:“我也不懂你的自信从哪里来!” 吕迪不再和他说话,而是缓慢地扬起了自己的左手。他的右手紧握着剑,剑早就出鞘。 叶开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头毒辣的一天,吕迪的手在阳光之下流光溢彩,呈现出一种平和沉静的银色,好像柔软的金属化成水,在他的手上凝固。 那时吕迪没有用剑,叶开也没有用飞刀。 叶开还感觉他的胯部隐隐作痛,五年前吕迪拍下的一掌,叫他胯骨几乎碎裂。 他的头没有眩晕,可眼前已有些发黑。 叶开自认为他的武功一定在吕迪之上,只是五年前的他胸口遭了丁灵琳一刀才无法施展全力。 不过他很清楚对于武者来说这根本不算理由。 傅红雪的视线落在叶开和吕迪之间:“你是不是还要找叶开比试?” 吕迪冷声道:“不错,是他答应我的。” 傅红雪道:“你只对付他一个人,对不对?” 吕迪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傅红雪指着韩贞:“不管他怎样,伤了,还是死了,你都不能出手帮他。你可以杀叶开,我绝不拦你,我甚至不会帮他。” 吕迪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并非他心绪作乱,只是他感到一阵狂热的兴奋。这种兴奋对于任何一个找到对手的武者来说,都非常可贵! 但他的手像那光泽美丽的金属一样稳重,紧实地握住剑柄。 吕迪道:“我怎么确信你真的不会帮叶开?” 傅红雪道:“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死在你的剑下。” 吕迪挑了挑眉毛:“我杀不死他,难道伤不到他?” 傅红雪的语气仍旧从容:“你已经赢了他一次,他就不会再输你第二次。” 吕迪的脸色并不好看,像生吞了一只虫子:“你对他的信心,比你对自己的更离谱。” 傅红雪沉着地看向他,缓缓道:“我从来不是盲目自信的人,叶开也不是。” 吕迪闻言笑了笑,随即迅速地挽了个剑花,对叶开扬了扬下巴。 叶开的模样实在有点滑稽,他穿着裙子,如何看也不像是来决斗的,更何况手腕上还绑着碍事的镯子。 可在场的人,绝不会轻视他。就算是吕迪的神情也非常严肃,好像不是他来捉拿叶开,而是叶开来向他寻仇。 韩贞向傅红雪走近了一步。 不像吕迪和叶开相识已久,韩贞是头一回见到傅红雪的人。他当然听过许多关于傅红雪的坊间传言,在江湖上,傅红雪也是鼎鼎有名的刀客。 傅红雪和他的刀一样,都令人闻风丧胆。 韩贞在没有看到他之前,也猜不到他竟是这般样貌。 并非所有人都会将心事写在脸上,也并非所有人都能被一眼看透。 韩贞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种经过掩饰的痛楚,还有一种断然不会被忽略的杀意。韩贞也还算一个年轻人,但他却感觉傅红雪的遭遇要比他多上百倍。 他的眼睛里已经盛满了青年鲜见的风霜,眉湾里却有一丝难得的超然。 韩贞攥紧了拳头又松开。 他不是用兵刃的人,他的人和手,就是最好的武器。像世上最强硬的锥子,能直入地底,也能钻入青云。 叶开曾惊讶过韩贞的武功之高。韩贞身为卫八太爷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他从来没有惧怕过谁。 惧怕和自视甚高是两码事,韩贞不是出于心浮气盛,才自以为是。 这世上能战胜他的人,本就不多。 傅红雪静静地注视着韩贞,他一向不着急于先发制人。 韩贞叹了口气:“你本不该死的。” 傅红雪道:“你真的是魔教的人?” 韩贞怔了怔,没有听懂他的话。 傅红雪冷哼道:“你到底是关心谁的死活?” 韩贞被他噎了一句,怒道:“你这个人究竟会不会听话?” 傅红雪反问道:“你这个人又到底会不会说话?” 韩贞闭了嘴,他心里已明白无论是劝解还是争辩,都无济于事。 纵然他对傅红雪的刀有所忌惮,可他也是一个绝不轻易动摇的人。 韩贞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我以前的确没有见过你。” 韩贞挑眉道:“何出此言?” 傅红雪道:“我从不给人看刀。” 韩贞讶然:“怎么可能?” 傅红雪不再透露半个字:“你马上就会懂得。” 韩贞知道他们没有继续辩解下去的必要,他又重新握紧拳头,再松开。 傅红雪根本不去看他的手,好像面前没有韩贞这个人站着,也没有这个人要他死。 韩贞忽地又道:“你没杀卓玉贞,他们本不会让你死的。” 傅红雪冷冷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韩贞接着道:“可惜……” 他的话未说完,人就窜了出去。 比起当年的飞狐杨天,韩贞的轻功和速度竟不在他之下。 他的速度之快居然叫傅红雪微微吃了一惊。 像疾风裹挟一块巨石,韩贞似是飞过来的,又似是直撞过来的。 他的手中并无刀剑,却采用了正面攻击。 仿佛一瞬间,他的空门就暴露无遗。好像不论从哪里下手,都能一举将他击破。 傅红雪的人依然是镇定的,他的脚甚至不曾向后挪动毫分。 他早就看出韩贞的破绽,从哪个角度挥出刀,韩贞都会毙命。 然而空门太多,也就变得没有空门。 傅红雪的右脚向前踏出一步,左手按在刀鞘上,右手砍出了斜向上的一刀。 这一刀绝对不能失误。 韩贞的身体借足下一蹬升到半空,他的拳头直冲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的刀刃离韩贞的脖子只有一寸。 只此一寸之差,傅红雪的手停住了。 并非他自己愿意停下来的,而是韩贞的手指已封住他身前的几处大xue。 韩贞落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傅红雪的黑刀,眼眸里闪烁着不加遮掩的憧憬和艳羡。 他当然知道这把刀曾经是谁的,也知道这套刀法又是谁传授的。 白天羽是百晓生兵器谱上的第六位,在很多年前,白家刀法叱咤风云。有太多人想要亲眼一睹百家刀法的风采,也有心怀鬼胎之人妄图盗窃刀谱。 然而刀的精髓根本就不在刀谱之上,正如昔年丁鹏丁大侠的父亲偷得“天外流星”的剑谱,败在心魔,也摆在一纸剑法。 韩贞没有因为傅红雪落败而看轻他,相反,他很敬重这个意志力强大的年轻刀客。 傅红雪的双眼还是相当平静,不禁令韩贞愕然。 韩贞道:“你输了。” 傅红雪道:“你是这么认为的?” 韩贞道:“莫非这不是事实?吕迪和叶开一定也看到了。” 傅红雪冷冷地道:“而我还没有死。” 韩贞这才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因为我没有想要你死,我只是点了你的xue。” 傅红雪沉吟不多时,道:“你认为你封住了我的xue道?” 韩贞上下打量着傅红雪:“不然呢?我已放了你一马。” 傅红雪徐徐地点头:“不错,但是……” 韩贞走近了半步:“但是什么?” 傅红雪的刀倏然落下,近乎无人察觉他是何时冲破被阻的xue道。 韩贞脸色骤然一变,他急急往后退,可傅红雪临风一挥,他发觉自己的左臂喷血如柱。 他的面色如纸,不是因为剧痛,而是因为震惊于傅红雪竟然还能出刀。 韩贞跪在了地上。 傅红雪低头看着他:“不是你封住了我的xue道,而是你以为自己封了我的xue。” 韩贞还不知道傅红雪从小日夜苦练,竟将全部xue位硬生生移开一寸,练成了天移地转大移xue法。 傅红雪砍的是韩贞的左臂,他当然知晓武者的右手很重要。 吕迪的脸色也不好看,现在的韩贞宛如废人。就算他能再战,也敌不过傅红雪。 叶开的声音让他回过头:“他比从前仁慈太多。” 吕迪冷声道:“见过他出手的人,无一人幸免。” 叶开轻声道:“韩贞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吕迪道:“你敬重魔教的人?” 叶开道:“你不要忘了,我也曾是魔教叛徒的儿子。” 当他说出“曾是”两个字时,嘴角噙着一抹悲凉。 吕迪缓缓地道:“你很有可能依然败在我手下。” 叶开道:“我知道。” 吕迪道:“你不觉得耻辱?” 叶开笑道:“输给比自己厉害的人,又有什么不甘?” 吕迪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我忽然觉得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叶开微微蹙眉:“为什么?哪有好坏之分,难道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不配和你决斗?” 吕迪摇了摇头:“因为我好像感觉有人有话要说!” 叶开的话卡在了嘴里,他很少会为了什么事诧异,可当下他的眼睛里分明有恐惧。 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从坍塌的八角亭边走出来。 她的长裙净无纤尘,仿佛刚从一场欢宴走出来。她的面上还带着轻松妩媚的微笑,举手投足之间是纯洁又利落的优雅。 女子的笑容如初春将要盛开的花朵,细密的雨水抚过鲜嫩的花瓣。 叶开的脸色却很灰白,好像看到相貌丑陋的妖魔。 吕迪大声道:“卓夫人!” 叶开看清了那张面孔,傅红雪自然也看清了。 后者的嘴抿成了一条紧张的线,他的眉头也紧紧皱在一起。那双静默的眼睛显出难以置信和如潮水涌出的苦楚。 他向来很稳的手开始颤抖,几乎快握不住刀。 叶开看到他的肩背也开始震颤,忍不住叫了一声:“傅红雪!” 傅红雪已听不到他的喊声。 韩贞是跪在地上的,傅红雪居然也歪倒在地。 叶开一步抢上,搂住了傅红雪的身体。 叶开捧着傅红雪的脸,拇指扣住了他的下巴,防止他咬到舌头。 吕迪看了眼地上的傅红雪和叶开,又望着向他们缓慢走来的卓玉贞。 他当然能看出这和之前的卓玉贞有所不同,也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面貌。 但吕迪却不知这张脸,和昔年边城的翠浓,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