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迢迢牽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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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迢迢牽手星 又過了幾個晚上,晚上徐徐晚風吹散了白晝的熱氣, 孫權手拿著棋盤和沉甸甸的棋子迎著微風慢慢走往孫策的軍帳。木盤子中的棋子互相撞擊著,交織著清脆的聲音。 身型頎長,面如白玉的少年此刻嘴角微翹含笑,帶點情難自抑的溫柔與期待,臉上的梨渦若隱若現。 憶起每個晚上此時此刻,他的兄長總坐在他對面,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全神貫注地垂眼看著棋盤。 在這時候,孫權方可明目張膽又貪婪的把目光放在兄長身上遊走。 曖昧昏暗的軍帳裡,二人彷彿同步呼吸著同一處的稀薄空氣。燭光搖曳,照得孫策優美的輪廓忽明忽暗,那抖動著的睫毛彷似羽毛般撥動著孫權的心神。 被注視著的人卻渾然不覺,只時而輕蹙眉頭手托著腮,時而緊抿著美麗的唇,苦苦思量著棋局。 在敗了一局時,孫策會孩子氣般說再來一局,在孫權故意又不著跡地讓他一兩局時又笑得開懷得意。 棋子落下間,二人會談著往事也談著對未來的期許。說到盡興處,坐在對面的兄長會抬眼與他相視一笑,然後伸手親暱的摸他的髮。這輕柔的手摸在髮上,但卻把人的心攥緊,緊得孫權心裡是難以形容的甜蜜與疼痛。 每晚幾回棋局的時光雖短暫,但在孫權心底也彌足珍貴。思及此,唇邊翹起的弧度加深,清澈溫和的眼眸泛著光,加快了腳步。 可是當他看到迎面而來同樣往孫策軍帳走近的人時,就不禁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 滿臉笑容的朱然腳步輕快的走近。在他目光觸及孫權時,加深了本就燦爛的笑容,腳步加快走了過去:「孫權,你也來找策哥哥嗎?」 雖孫權是孫堅的親兒子也是孫策的二弟,這身份在軍中多少有些分量,但朱然性格開朗隨性,很多時會直呼孫權的名字也不顧禮節。 然而,朱然是朱治的養子,孫權也避免與他較真。 見孫權板著面不回答,朱然也彷彿沒放在心上繼續說:「我來找策哥哥去散步,孫權你要一起嗎?」 這數天朱然也來纏繞孫策,晚上邀他散步,白天邀他捉魚或射箭。見孫策未拒絕孫權也不敢說什麼,只能伴隨兄長左右,二人之間隔著個朱然。 今夜晚上趁朱然被他父親喚了過去,孫權就趕緊去找孫策捉棋,只望抓緊時間與兄長獨處。 想及此,孫權心裡更覺焦躁。他眼也沒有看朱然,聲音冷淡地說:「我哥沒空,你少來煩他。」說畢就加快了腳步走到孫策的軍帳前。 「孫權……」朱然在原地喚著,他見孫權頭也不回不理他就跟著他腳步走近孫策的軍帳。 作為孫策的親弟,孫權是唯數不多不用通傳就能自由出入孫策軍帳的人。 他揭起軍帳的幕布,哥哥一詞還未說出口就止住了,因軍帳裡空無一人,只有昏暗的燭火在搖曳。 「策哥哥不在嗎?」走在後頭的朱然也徑自走了進去,語氣帶點失落。 孫權心中暗嘆一口氣,雖面上無任何表情,但內心也暗暗失望,剛才期盼也全落空了。 他眼角瞄了瞄正在好奇四周張望的朱然說:「朱然,你先下去。怎麼說這也是我哥的軍帳,你擅自走進來成何體統?」 「可是我……」朱然張開口卻無從反駁,雖然他表面大情大性但卻處處留了心眼,他明白些事總不可越矩。縱使不情願也只好撇撇嘴就走了。 朱然走後,孫權心裡輕鬆了不少,嘴角也掀起微笑。沒有了朱然,他終可跟兄長獨處一夜,現在就只等兄長回來。 他在孫策的案子旁坐下,摸了摸案上的茶盞,茶還有著餘溫,孫策應外出不久。或許他有要事才外出一會,自己在這裡等他回來就好。 孫權左手支著頭垂下眼,右手修長好看的手指在撩撥著黑白的棋子,嘴角含笑滿心歡喜地等兄長回來。 軍營的另一端,周瑜拿著提燈拾級而上,漫步走上軍營不遠處的小山坡。 他今夜一身暗紅衣衫,把白晳的肌膚映襯得似雪。提燈透出來的光照在他精緻的臉龐上,在那雙美目中搖曳著。 微風拂過他肩後的髮端,勾起一抹美麗的弧度。他輕抿著優美的薄唇,整個人融入了夜色,孤高又清麗。 與淡然的眼眸和神情相比,他此刻內心卻帶著不知所以的微動,連帶拿著提燈的手指也不禁加重了力度。 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期盼著什麼,心有千百迴轉,想道若然能像那夜般遇上,他或許會說句話把那人留下,二人坐在一起,可什麼也不說不做,只消一起抬頭看著漫天星宿,就像從前一樣。 周瑜告訴自己,他或許是在懷念當初無憂的時光,或許仍待孫策如摯友,或許別無其他。 腳步不其然加快了些許,心卻因快要走到那夜偶遇的地方而情怯忐忑。 好一會,周瑜終於走到了山丘,可此時此地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 忽略了心底裡的失望,他低頭搖頭輕輕笑了,笑中帶著微微的苦澀和自嘲,在笑自己一時糊塗,也笑自己一時情多。 閉目稍微用力的吸一口氣去平復自己因拾級而微喘的氣息,再呼出氣時睜開眼,心回復止水般。 他席地坐在那夜孫策坐過的位置,迎著習習涼風抬頭看著璀璨的夜空。 今夜天清無雲,星光璀璨結聚在漆黑的天際。身旁大樹的樹葉彷彿在倚著星在睡,四周靜謐無聲。 「瑜,你在看什麼?」少年坐在他身旁抬頭隨他視線問道。 那夜的周瑜愜意微微一笑,看著舒縣獨有的寧靜夜空:「今夜冷清無雲,正是觀星好時機。」 那少年聲音帶點驚訝:「觀星?你還懂術數占卜?」 「我知你不信命理,但觀星也不止於此,亦可觀測天象,對行軍布陣總有用處。」周瑜提手在夜空指劃:「比如今夜斗柄西指,天下皆秋。當斗柄北指,則天下皆冬。我說過要跟你共闖天地,所以學習觀象望星也無妨。」 說畢,周瑜的視線方自滿星的夜空移下,就對上了一雙比天上星星還要閃爍的眼眸和淡淡又美麗的微笑。 今夜的夜空與當年的夜空相同,星星照耀了多年仍未殞落,只是如今他們不再並肩而坐。 北宮玄武的牛宿和織女星今夜特別明亮,耳邊只有風吹過的聲音,沒有了那人的聲音,周瑜的心有點空蕩。 明明是自己當初故意疏離,如今心裡卻若有所失,沒有錐心的感覺,但心尖卻有著不知所措的麻痺。 周瑜繼續看著星空,細不可聞微嘆一口氣,也許只是不習慣而已,這種突如其來的失落也不算什麼。 真的不算些什麼,他也絕不算是些什麼,周瑜看著星星對自己這樣說。 不知坐了多久,周瑜才緩緩站起來,用手拍了拍身上沾上青草就拿起提燈提步走了。沿路折返時,才發現剛才走來的小道旁有一段被人開闢的山道,這山道數天前還未有。 看著那山道的入口,周瑜想到一個可能。 手撥開茂密灌木的葉子,走著走著就深入叢中,最後地闊天空,原來已到山丘的另一端,腳下是一片空曠的草地,遼闊的星空映入眼前。 穹蒼下是一個熟悉的背影,那人正抱膝抬頭仰望著夜空,微風勾起他背後的長髮。 果然如他所想,那山道是孫策開闢走出來,至於原因周瑜下意識不想深究。 好不用容易才回復止水般的心又泛起陣陣漣漪。握著提燈的手指微微收緊,關節也快要泛白,手心沁出微汗,寂靜中只聽到自己的心在跳動。 思緒千百迴轉,周瑜思量著措辭,他也不明白為何一向能言善辯的他竟慌亂如斯。 可是未及周瑜開口,那邊孫策卻向他那邊微微側過頭開口:「公瑾,是你嗎?」聲音沉穩沒有起伏。 清了清喉嚨,周瑜才嗯了一聲,然後邊走過去邊找著話:「你怎知道是我?」 「你剛才從叢中走過來時我就知道有人,」孫策沒有看他,只看著前方嘴角掀著淡淡的微笑:「然後嗅到一陣薰衣的香草味,這應是你獨有吧。」 周瑜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這暗紅色衣衫的確講究的用香草細心薰過,也是他為今夜特意穿上。 孫策曾說過喜歡他那淡淡的香草味,也說過他跟暗紅色相配。 抿了抿優美的唇,周瑜徑自走到孫策身旁坐下,那時後者卻隨即站了起來:「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公瑾你自便。」 「伯符......」周瑜想也沒想提手拉住了孫策的衣袖,然後只抬眼看著孫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被拉住衣袖的孫策低頭看著周瑜,眼裡沒有多歡喜,也沒有多不耐,只是淡然的看著。 星光披在他一身月白色的衣衫上,折射出動人的光。光映入他一雙黑眸子裡,燦爛如星空又深邃如大海。髮絲因微風絲絲的掠過俊美的臉和唇瓣。 心中不知所以的微動,周瑜此刻抬頭凝望著孫策,白晳且輪廓優美的臉迎著光,優美的雙唇輕抿。 微風輕輕吹過,暗紅的衣袖和月白的衣袖在風中交織著,星光下顯得如此和諧合襯。 周瑜看到孫策那載滿星星的眸子微微在動,就像是星星在閃,但他卻是淡然地說:「公瑾還有別的事嗎?」 這時才發現自己失態,周瑜最後還是鬆開了手,讓孫策的衣袖從指縫間流走。 他低下頭不作一聲試圖掩飾自己的窘態,剛才上山時一直盤算要說的話哽在喉嚨開不了口。 「若沒有別的事,就先告辭了。」孫策說罷就轉身提步走了。 看著孫策帶著些決然的背影,剛才在山上另一端的失落空蕩又再次佔據了心胸。這種失落來去不由他,壓在心頭讓呼吸也未能自如,或許只有留住眼前人才消解。 「伯符……」 好不容易遇見周瑜不想錯過,終於再次開口叫住了孫策。後者也停下了離開的腳步,卻沒有回頭。 「自相逢以來,你我兄弟也沒有一起促膝詳談,伯符你......」話已說出口就不能收回,周瑜只好往下說:「你可願今夜一起觀星?」 孫策良久才回頭看他,對上了周瑜帶點不自覺祈盼的目光。 垂下眼錯開了那目光,孫策微微嘆了口氣,無從拒絕似的走回他身邊坐下。 漆黑中,周瑜本是清洌的眸子閃著星光,微笑笑開了如畫的眉眼。 時光又彷彿回到了從前,回到從前他們在舒縣一起並肩看星的時候。 周瑜知孫策不懂二十八宿也不懂星象,可當自己指著星斗侃侃而談時,他總會興致勃勃的看著聽著,眼裡閃著光,嘴角掀著笑。 唯一不同的是今夜周瑜沒有再說話,孫策沒有再笑著。他們只沉默坐著,默默地仰望星空。 他們也不是沒試過靜靜坐在一起,但那種靜默是帶著和諧與默契。二人什麼都沒有說但卻無聲仿有聲。 可是此刻的沉默讓人不知所措,周瑜只好抬頭看著星找個話題:「你可知參與商?」 或許突如其來的話讓孫策有點愕然,他的身體微微動了動,然後搖搖頭。 周瑜想著終可找到話題就微微笑了,提手在夜空比劃了兩處:「那為參宿,此為心宿。參是西官白虎的參宿,心是東官蒼龍的心宿,又叫商宿。參宿在西,商宿在東。此出彼沒,彼出此沒,永不相見。」 孫策聽著他的話就靠近了他一點,肩膀也貼微著他的,頭有些朝他那邊傾過去,隨著那修長的手指專注看著那兩顆星。 見孫策來了點興趣,周瑜再繼續往下說:「你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牛宿織女星嗎?看來他們至少比參與商好吧,至少能兩相望。」 他又指著今夜最明亮的兩顆星:「你看,他們今夜還在遙遙對望。」 牛郎織女星這故事是周瑜當年看星時曾跟孫策提及。 還記得孫策當時淡淡感慨,說至少牛郎和織女二人相愛著,看著河漢也總有個念想,總好過相遇相見而未曾相愛。 孫策那時說,最遠的距離非是隔著一條河漢。 周瑜目光自夜空中移開,落到孫策被星光打亮了的側面,而孫策此刻正看著星出神。 或許感到周瑜的視線,孫策低下頭別過頭回看著他,二人鼻尖的距離隔不到幾分,呼出的熱氣打到彼此的臉上。 周瑜竟一時不捨得扯遠視線,就一直看著孫策那雙載滿星光的眸子,他甚至覺得那眸子比星空好看。 還是孫策先回過頭,然後仰頭看著天輕聲說:「過了些年才明白,星也只是星而已,神話傳說也無非是人的一個寄託,一廂情願相信世上有這矢志不渝的情。」他的聲音淡淡的,彷彿在訴說著一宗平淡無奇的事。 孫策垂下頭攤開了手,看著照滿手心的星光,唇邊勾起微笑往下說:「織女也好,牛郎也罷,這麼執著卻又為何?天下間這麽多事物,又何必貪戀一顆星?」 這番說話讓周瑜一時間無言以對,這番感悟他從未想過會出自孫策口中。他可是如此執著喜歡了自己這麽多年。 孫策再次仰起頭提起手,彷彿是在觸摸天上的繁星:「曾試過摘星才會知星星似很近卻有萬丈遠,任你怎伸手也觸不到,整日望天摘星只會錯過腳下的繁花。」 此時,孫策放下手低過頭看著周瑜,微微笑著輕聲說:「這是我活了一輩子的領悟。」 如今孫策看著他的眼澄澈明淨,當初那濃得讓人窒息的戀慕已消散。眼裡的笑意淡淡又純粹,豁然得像遼闊的星空。 這話說得清楚不過,清楚得周瑜不能曲解當中意思。 孫策近日待他的態度也有了個解釋,他終究是捨得放開手了。 沒有意料之內的釋然,周瑜此刻的心有點向下沉也有點不自如的微痛,可是他又再一次選擇了忽略。 他看著孫策滿目星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動了動唇,扯出微笑輕輕說:「那就好了。」 孫策聞言眼眸有一刻快得察覺不到的黯然,然後又回復了閃爍,他朝周瑜微微一笑輕聲嗯了一聲,再別過頭看著夜空。 二人再次沉默不語,四周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周瑜有說不出的感覺,只覺內心有一處空洞無法填補。他數次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欲言又止,也不知該如何擺脫這種從沒有過的感受。 「伯符……我……」 正當周瑜在思量要說些什麼時,孫策突然伸手輕抓住了他的衣袖,別過頭看向他,眼神示意他別說話。 未待周瑜來得及反應前,孫策已緩緩站了起來。他面向正前方,突然右手輕輕一動,一把短刀就嗖的一聲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勢深深插在身後不遠處的樹幹上。 周瑜立即向那邊張望,就看到樹底下站著個人。可是夜色正濃看不清楚來人,只看到大概的身型,應是一個不到十六的少年。 來人冷靜地別過頭看了看插在樹幹上的短刀,那刀離他的面不到一掌的距離,星光照在刀刃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少年再回過頭時,孫策已走到他身前不遠處,眼裡滿是警惕:「這數天你就一直已潛藏四周,你究竟是誰?有何目的?」 周瑜見狀立即站了起來走到孫策身旁。就著零星的光,他也算看清楚來人。 來者是個樣貌清秀皮膚白晳的少年,身穿與他極相配的翠綠色衣衫。臉上稚氣雖然未脫,但也看得是個溫潤如玉的少年 。 周瑜輕輕皺眉,總覺得眼前這人有點眼熟卻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看他衣著打扮與出塵氣質,也應不是正值流離顛沛。一個如玉少年何以在這夜深出現在深山?若說是埋伏,又何以穿著翠綠這種顯眼的顏色? 周瑜用眼角瞄了瞄孫策,想必後者心中也有同樣疑竇。 孫策警惕戒備的眼神和姿勢從沒鬆懈,還悄悄從衣袖裡滑出另一把短刀。 那少年沒看過周瑜,就只定眼看著孫策。面對孫策威懾深邃的眼神,面上卻沒有一絲懼色。 黑暗中閃著光的眼眸清澈,但截然不同的複雜情感在那眼中一閃而過,快得誰也捉不住。 少年嘴角一直勾起朝孫策笑著,笑得和煦溫柔。 一陣微風吹落了樹上的白花,紛紛落在少年的頭上肩上。他也彷彿不在意,目光仍落在孫策的面上。 良久,少年才用清脆好聽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久仰孫策大人大名……」他踏前走近了一步,毫不畏懼地看進孫策那眸子,粉色唇瓣勾起的笑容加深:「我姓陸名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