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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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闻上看到哥哥的死讯,关跃连饭也不顾上吃,本想着打车去高铁站,左等右等不来,他竟像疯狗一样,边往车站跑边拦车。在正午的大太阳下,他在车站广场吐了个天晕地悬,靠一口气撑着验票进站。 到了哈尔滨第一站就是火葬场认尸,他看见自己的哥哥的脸像被铁锤砸烂的核桃,又草草用棉花填充,但是凭借血亲的直觉和哥哥手臂上义薄云天的纹身,关跃还是对两位民警点点头。 高点的年轻民警说,“行,那我给你开单子,你转手续火化,然后注销户籍就行。” “不是...不是...我哥怎么死的。”关跃问。 “跳楼死的啊。”年轻民警低头填单子,回了一句。 “你们不查查了吗?就这样吗?我哥好好一个人怎么会跳楼呢?”关跃越说越激动甚至去拉扯年轻民警,另一个矮一点的年长民警过来活稀泥说,“小伙子,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事我们查也没什么好查的啊,你哥哥欠了工人钱,想不开,在众目睽睽之下...” 关跃沉默,沉默的接过了死亡证明书,沉默的替哥哥办理了火化手续,沉默的带着哥哥的骨灰从火葬场出来,他想去趟哥哥家里,找些东西当作纪念。 等到了哥哥的家的楼下,关山住在哈尔滨的一个高档小区,小区没有任何异常,上学的孩子,唠嗑的老人,来往送快递外卖的小哥,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关跃的悲痛和难过,还只以为是他来探望亲戚的客人。 开了电梯门,关跃看到两个男人堵在他哥家门口,见到他一脸严肃地问,“你谁啊。” 关跃浑身都紧绷起来:“我谁啊,我他妈还要问你们谁啊?我谁啊,关山是我亲哥你说我是谁啊!” 两个男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仍是死死拦住门,其中一个是薛怀。他打了个电话才和同伴葛山打个手势匆匆说,“让他进。” “我们是关总的同事,怕那些讨薪的人来闹事,才来守着的。”男人侧身放关跃进去,薛怀则做个手势将人让进来,补充解释了一句。 但关跃怎么能信,他用钥匙打开大门的时候,已经意识到锁芯被什么尖利东西绞坏。 “兄弟们手脚重,抱歉。”薛怀看看满屋凌乱,实在掩盖不过,只得又道了个歉。 进了房门果不其然,这屋子早被人搜过。关跃进了大哥给他留的卧室,里面有他上次来无意中忘带了的笔记本,上面只是记着几行文案积累,也已经被人齐齐撕去,关跃憋着一股无名之火,另有猜疑愤怒涌上心头,偏他的手划过旧物里的一个随身听的时候,如过电般刺痛。 他还记得这个随身听,是考上初中的时候他哥给买的,当时还是日本进口,贵的咋舌,后来他长大几次搬家都没舍得扔,一直留着。 薛怀有意无意跟在关跃身后转悠,关跃凭借下意识把这个随身听收在怀里,又拿了些和哥哥的合照,哥哥的户口本房产证之类的东西,便预备离去。 关跃下午踏足哈尔滨,晚上就迈上了返程的火车,大半天的劳累奔波,他滴水未进,口干舌燥,身边多了一盒骨灰,手里多了一张他从公寓离开时,赶来的自称冯总的男人给他的存额二百万的存折。冯总说这是公司惯例的抚恤金,可这二百万也是关山给他买的新房子的剩余房贷,这果真是巧合吗。 关跃在火车站前广场买了个耳机,如今这种插到随身听的圆孔耳机不多了,他身上也没带,但他想听随身听里的东西,一刻也等不了。 坐在高铁上,关跃按下播放键,“哥哥没用哈哈……十六七和董北山从红旗街混,混到快四十,人到四十不得志。他是大老板大企业家,我倒欠了他几千万的高利贷,哈哈哈……我还有路活吗,我还有吗。但我得给你留个路活,兄弟。兄弟。” 这段关山临终前的语音,是缺失的最后一块儿拼图,关跃积蓄的疑惑总算解开,原来他哥并不是什么走投无路自杀枉死,他哥哥是被董北山逼死的,他哥哥是被董北山逼死的。他不需要什么证据,他哥哥的话就是血泪斑斑的证据。 车声隆隆,车轮碾压着铁轨,也碾压着关跃的心。 冯涛听着薛怀报信说关跃上了火车,便摆摆手让人出去,他点了打火机,一点点耐心烧着从关山家里搜出来的任何可疑的纸言片语。冯涛心里也盘算着,董哥现在人和心都扑在医院里,他要把这件事处理得干净利索,不能留尾巴,好多善仁的老人都在看着他这个年轻的新人呢,登高跌重,他不能在一个赌狗的死上吃亏。 一日,组织部的小章踱着步子来沈阳检察院,相熟的罗哥和他打了个招呼问他有何贵干。小章问你们这儿那个写材料有一手的笔杆子关跃呢,我借两天赶赶稿。罗哥赶紧把人拉到一边,去院子里抽根烟说,“你别提这人了, 被我们许检打发回家了。“ “咋的,那么年轻一小伙子,犯什么原则性错误了?”小章问。 “要是错误倒好了,那天不知道犯什么病,开工作会的时候,主动站起来,说要肃清保护伞,借着三地联合执法的工作要求,加强跨省办案力度,查一批不三不四的企业,之后的话我就不学给你听了,肃清保护伞,这不就是当面儿打许检还有老书记的耳光吗?还要自我请缨去跨省办案——黑龙江自己人都办不明白呢,他去干什么?这不添乱吗?”单位里的老油条罗哥说了几句,关跃这个人现在休事假回家,体制内跌了这一个跟头,这辈子只怕除了写写材料再也提不起来了。 那天鼓起勇气的发言过后,等着关越的是来自上级领导的谈话。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警告,这场警告的收尾是放了他的假,让他调整好后再来上班。 关跃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从前他知道关山涉黑,那时候他觉得他哥哥是一堵墙,是一把伞,他默许着关山带给他的一切便利,模糊着法律的边界,他只会庆幸自己免受这个社会的诸多不公。而如今,当这份黑色蔓延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他才知道什么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你住院后依旧谢绝访客,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得了董北山的允许过来看看。这天赶上采薇和冯涛来探望你,大家坐下喝了茶,还没说两句话,窗外炸裂的爆响突兀传来,病房的窗户为了你想透气,所以都没关,乍听上去就像鞭炮炸响在人耳根下面一样。 你靠在床上被吓了一抖,险些没拿稳碗,洒了一点燕窝在被上,阿姨连忙给你擦了,垫了块方巾上去,另一个阿姨赶紧跑去把几扇窗户都关紧。 采薇也担忧地看看你,又望向窗外:“谁家结婚放炮?听得这么清楚。” 你按耐着砰砰乱跳的心脏,极力忽视着惊悸的情绪,不让胎儿也变得躁动。你虚弱地说:“怎么这么近呢,听着像在院里……” 董北山一个眼神,冯涛立刻快步下去了。董北山捂住你的耳朵,待等绵延不绝的炮声散尽,才踱步出去,带着刚子下楼。 果然是关跃。 关跃知道董北山的车牌,便一开始转变在公司堵他,可董北山压根不来公司露面,只有曾经给他抚恤金的冯涛和傅煜然来主持大局。 关跃还得躲着冯涛派出来跟着他的人,左躲右藏耐心等待了几天后发现董北山一周总有几天往医院跑。于是趁着人少的时候骑着电瓶车看他进了哪栋楼,停下电瓶车也跟在他后面进去。 前台护士都认得董北山,对关跃却陌生,客客气气叫住了人,请他填一下访客登记。关跃敷衍潦草地推拒,跟小护士拉扯之间董北山和刚子已经上了电梯。电梯门乍关上,关跃就冲到电梯前仔细看了电子屏显示的数字,三楼是妇产科和妇幼保健。 被推搡出来的关跃念叨着:“妇幼…妇幼。从那天起他就产生了纠缠的念头。 此时此刻,关跃血红着眼睛,身边一片散尽的爆竹红纸,冯涛支走了医院的保安在跟他交涉。董北山并不明白关山跳楼这件事,只是大概记得关越这张脸,正疑惑时。关跃一眼盯上了董北山,几乎是喉中带血,攒足了劲用吼得说:“我大哥被你逼死了,你却家里添人进口,我这是给董老板贺喜呢,我祝董老板也能像我今日一样,奔走认尸!亲眼看着亲人死啊!” 关跃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冯涛脸色铁青。这相当于打他的脸。是他压着关山的事情,有意做人情放他一马,但闹出跳楼这么难看的事情,他安抚了欠薪的工人又去璞星那里交涉,几番回合才把这件事处理干净,现在这个拎不清的弟弟又跳出来闹到这个地步,真是一桩一件都不让人消停。 董北山素来见惯风雨,在他眼前自焚的,跳楼的,威胁要跟他同归于尽的,他这半生见过太多人。他虽不明白眼下情况,但也被这句话中的字眼激怒,但他不愿为这么个人而出手,这个人不值得。他扬了脸:“刚子。”刚子应了一声,一拳将关跃抡翻在地,干脆利落地拖着人往院外的停车场走。 董北山叫住了冯涛,两人站到不起眼的地方,“怎么回事?”董北山一字一句的问。 冯涛低着头,把来龙去脉一点不敢隐瞒的讲清楚,事到如今他不敢奢想把自己清清白白的摘出去。董北山知晓事由之后,并未迁怒冯涛,他知道这是冯涛能做的最好的处理,“这件事你不用往心里去,只是记住,已经过去的事情不用往心里去,但这个人,你要看住了,不要让他坏事,此外璞星那边你压不住,让你楠哥帮着你,他能收拾万钒的事。” 没有被大哥发落的冯涛松了口气,连忙应了。董北山又道:“一会儿上楼,问就说是普通人家放炮让我们劝开了,明白吗?”冯涛连忙答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