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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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是眼睛,过一会儿便会缓慢地眨一下。蓝色与白色交织的病房里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你们。好像自从怀孕到现在,总是充斥着阿姨、医生、护士在你们身边,小心翼翼地检查、会诊,再聚到一起得出些不同的结论。 现在终于都安静下来了。 从得知这个消息到现在上了病床打上引产针,你都平静地没有掉泪。戴医师正式告知你胎儿没有胎心的时候,董北山紧紧环着你的身体,你却出奇地镇定,你能感受到那一刻的空气,味道,色彩,它们飘飘落落盘旋在你四周,最后一点点固定在环绕你身体的一双手臂上。 他在发抖。董北山在发抖。这样的人,会为一个未出世的胚胎痛苦得手足无措。你的直觉如电霜雷闪一样击中自己,从戴医师未揭晓全部真相的话语里敏锐地判断出一件事:胎死腹中和你的身体有很大的关系。 如果不是,那么董北山第一时间就会说:没关系小鱼,我们养好身体还会再有,好不好。 可迎接你的只有医生关上房门后死寂的颓默。你们两个人贴在一起迎来这残酷宣判。 “你别……在心里。”他这样喃喃。话语无力,声音苍白。 你想,哪还有什么心呢,你剖开肺腑低头看一看,已然是一片空荡无存。 整整一天半,三十六个小时,你吃了几口巧克力,喝了水,其余的时间只是按照医嘱躺在床上。 一早天就阴阴沉沉的,室内开了白炽灯,对抗着漫天乌云笼罩的黑暗。今天整个东北多地连发暴雨预警,滂沱大雨卷走盛夏的暑气,浇熄了热浪的风头。 疼痛来得很慢,你没有理会身体里涌起的感受,只是躺着,静静地保持同一个姿势,直到第三次痛楚袭来,右手被董北山握在手里的你才张口:“好像……是起效了。” 一件接一件,引产针,开宫口,上无痛。从开始宫缩到真正排出胎儿,你花了八个小时,八个小时与它告别。医生戴上手套伸进去内检,然后温和地告诉你,很快,已经三指了,很顺利,不要担心。你回以一个很轻的点头。 无痛上了。你张着眼睛仰面朝天,却看不清任何东西,直到嘴里发咸才知道是眼泪流进去。 引产手术不能做全麻,局部麻醉下你仍能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头,头出来了……好,很完整的……”无意识的旁白像在你耳边为你叙述了这一过程的细节。 你感觉腹腔都被撕扯着拖拽出来,体内温热的器官要冲出体表重见天日,你像一只海胆,只剩躯壳空空。 窸窸窣窣的声音,护士麻利拎了袋子快步走出去。 这台手术完成得很好,医护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原本知道你的身份,生怕你哪里不配合他们都要跟着遭殃,但你出人意料的听话,像一具医用模特,甚至全程咬破了唇没有呼一声痛。在小道消息流转的医院内部,有规培生悄悄议论这位小姐真是个狠人,好像不知道痛。产科经验丰富的老护士说,哪有人不痛的,但这个时候哪有人痛得过当妈的心啊。 你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慢慢剥离自己占用了六个月的母亲身份。 雨声隆隆,舔舐过你身上的新伤口。 什么都没有了。 董北山在产科外等候。本来有家属休息室,但他现在并不想过去。他还记得第一次去等候室,是他临时去找正在大众诊疗坐诊的吴主任问件小事,对他而言这其实是一种新奇的体验。里面站着坐着都是男人,明明互不相识却在一起说得火热。能在这儿等的人多数疼老婆,也多多少少都学会了妇幼保健的知识,相互交流心得。董北山听了一耳朵,拿中华出来散了烟。 有人说大哥你这是好烟呐,你在哪儿高就。 董北山说,给局里头一把手开车的。 有人问:大哥你家是儿子是闺女? 董北山笑了:头一个是儿子,这个…八成是个姑娘。 大哥一拍大腿说姑娘好,姑娘是爹妈的小棉袄。其他人也都有些羡慕地看着他说大哥你这行啊,都让你给凑全了。 董北山站在走廊上,有些恍惚。 小妤是那么怕疼的人,平时轻轻掐她一下她都要跑走,可是方才做手术的时候一声也听不见她喊,好像痛得失了知觉。 她的喉咙如同锈迹斑斑的锁,钥匙早被他沉塘。 董北山这样想,反复咀嚼着痛苦,努力不使自己注意到周遭令人绝望的沉默。 护士出来让他签字,是手术报告的单子。董北山签了名,又问:那个…孩子在哪儿。护士指了指黑色袋子,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医疗废物。 董北山浑身的血都是冰凉的。他这一生听过太多的话,但最冷漠的四个字莫过于此。他未出生的掌上明珠,霎时变成毫无生气的裹着一团黏液的rou块。他只要一动这个念头就会觉得万箭穿心,犹如赤身裸体滚过荆棘丛林。 他看着爱的人被推出来,盖着被单,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眼角的一洼泪,像透明的心头血。 董北山傅煜然前脚刚走,于明义就开着纯黑大奔来了醉千秋停车场,跟冯涛汇合,来处理躺在地上的关跃死尸。 于明义打开后备箱,先给自己戴上护目镜和防毒面具,又扔给了冯涛一副,再把几个编织袋铺在地上。他带着气踹了关跃一脚,弯着腰捡着关跃被砍断几节手指,“妈的,早知道把你推江里一了百了,哪用得上这半夜起来给你收尸。” 冯涛戴着手套像喷撒农药一样在地面上喷洒大量的漂白剂,在次氯酸钠的作用下,原本鲜红的血液被氧化腐蚀成了浑浊的脏水。 于明义边若无其事去用绷带勒紧关跃身上的枪伤洞口,边打趣说,“人家薛怀当了上门女婿就是不一样, 不用像咱们干些力工活儿。” “关跃绑了一个小女孩, 让她给大哥打电话,才把大哥骗来的。虽然那小女孩不知道下面的事,薛怀还是去脚跟脚盯着人了,想把人劝着接去他家的庄子。”冯涛解释薛怀的缺席。 在清理完血迹之后,冯涛又在现场仔细走了几步来捡拾掉落的弹壳,他手心里攥着五个,问于明义,“他身上是几个窟窿?” “五个眼儿。”于明义检查了一遍,后又补充,“没事,反正这里之后废弃了,铁锁一锁不会有人来,你来帮我一把,把他搁兜里,咱哥俩赶紧烧了去。 ” 于明义开着车,抽着烟,讲着笑话,丝毫没把后备箱的躺着的断了气的关跃放心上, 说,“我搁网上看一下笑话,说学校试探学生家庭条件,就问学生家长都能给提供什么资源,有个家长说,在火葬场上班,别的不能保证,老师有需要能安排头炉烧,亲自盯着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于明义爽朗的笑飘散在凌晨三点的风中,他们到了天净圆墓场,于明义拿着提前早就准备好的材料,绕了个小路,先去了殡仪馆负责人的办公室。 “闫哥,您多帮忙。”于明义把单子都递过去,给闫馆长看,闫馆长匆匆扫了一眼说,“你这个,还得要一个社区证明的单子啊。” 于明义假装头疼,说,“这大晚上我上哪儿找社区证明去啊。” 闫馆长推回给他,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现在也下班了,都是早上三点到晚上六点烧。现在遗体接来了只能先停在屋里,最快也得明天早上,正好你办完了明天再来。开这玩意儿,快,花不了多长时间。 于明义这才装成纸里包不住火的样子,为难的在闫馆长面前说,“闫哥,我和你交个实底儿,我一朋友的王八犊子儿子,喝马尿喝多了,撞了人,又是亲儿不能真不管,找的一圈的关系,也和受害者家属说好了,都同意了,才来火化的。你说这样的事,你让我开社区证明,哪里开社区证明去,您就行行好,其他的材料都是齐的,多担待。” 闫馆长一笑,认为抓住了于明义的把柄,里面必有大利可图,说,“你和你那个朋友都怪有本事来着,这可得花不老少钱吧。” 求人最怕什么,最怕认理不认钱,只要图钱什么都好说,于明义拿手指头沾了点闫馆长喝剩的酽茶,在办公桌上写,“您看看?帮帮忙?” 闫馆长看了一眼水迹,把前面打头的3又补了半个边,坐地起价,改成了8, 八十万,于明义点点头,说,“子女都是父母债啊,行吧行吧,您多帮忙,让手下不多事的人去做。” 闫馆长好不容易值个夜班,从天上掉下来八十万揣兜里,心里早就盘算着怎么花了,答应下来,叫了个老员工过来,“家属说不用整理仪容仪表,直接焚化就行,普通炉普通盒,你领着办去吧。” 在殡仪馆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工作人员,似乎有老肺病,在前面带着路时不时咳嗽,他先去拿了个推车问于明义尸体在哪儿,于明义一指打开的后备箱的车,示意。 到了炉门口,冯涛直接阻止了掀苫单的动作,“那个,大晚上的,咱们不看了,就这么往里送吧。” 工作人员皱皱眉,想着确实到了后半夜,也就没做声,任凭火焰烧得劈啪作响。 三人在炉门口守着,谁也没有话说,冯涛摸遍全身,往炉子上扔了两根中华。 工作人员突然开口:“骨灰盒就要普通的吗,还是想……” 这回不用冯涛,薛怀自己就从皮夹里数出五张一百的塞给他,说,“普通的就行,辛苦您晚上忙活。” 等傅煜然处理完关悦的死,又查了一遍来龙去脉,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尤其在得知了董北山和你的悲讯之后,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李缦和孩子。 问了声佣人,傅煜然快步走去了别墅的后花园。看着花园里围起来个充气城堡,李缦坐在一旁吃蓝莓,看着一对子女在玩耍。 傅纯忻戴了一顶花边的遮阳小帽子,慢慢扶着充气城堡磨磨蹭蹭的走,边走边摇晃小脑袋,配上一身橘黄色的蓬蓬裙,真的很像一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小向日葵。 傅淳忻朝李缦挪着步子过来,李缦也拿了颗小蓝莓喂给女儿,只听傅淳忻啊哦两声,表达自己的愉快。一边的傅淳毅则困在原地,伏趴在原地,不知道怎么站起来,反复努力挺身,可就像个陷在泥地里的小萝卜一样东倒西歪。 还是李缦好心,走了几步扶了她好大儿一把,可傅淳毅刚站起来,就想快走去追在前面的meimei,结果当然是鸡飞蛋打,再次倒地。 而由于充气城堡的滚动,原本站直了的小向日葵傅淳忻也连锁反应倒地,干脆像个风滚草一样朝着始作俑者的哥哥滚去。 李缦也是看惯了俩个双子星的官司,想着只要不是在泥地里打滚,滚着玩就滚着玩吧。正偷懒的时候,还是傅煜然站过来,挨个把两个小魔头扶正,乖乖凑在一堆儿坐好,抓着毛绒玩具摆弄。 “缦缦。”听到傅煜然呼喊的李缦头抬了一半就被拉入一个深情的怀抱之中,李缦拍着傅煜然的背,凭借着相爱多年的直觉感受到了傅煜然的紧绷和疲倦。她连忙嘱咐几个保姆看着孩子玩会儿,一人喂一小份酸奶和蓝莓,就随着傅煜然去了别墅里。 “啊,怎么会?”听完傅煜然讲述的昨夜的一夜惊魂和董北山与你的悲讯,身为母亲的李缦也有些戚戚然。她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侧脸贴着傅煜然的胸口,倾听着爱人的怦怦心跳说,“要不咱这几天也吃点素,给大哥和小妤积福吧,这种事咱们俩说是掺和,也分担不了人家的苦楚。” 傅煜然点头,听李缦继续说:“你也劝劝大哥,我总不好带着孩子去见小妤,怕她见我见孩子都伤感。” 毕竟当时曾经玩笑过彼此要做儿女亲家,现在一家儿女俱全,另一家孩子未出世便胎死腹中,这种时候不能在别人的丧事上贺自家的喜事。 “还有件事,我其实一直在想,正好这个时候和你说了。” 傅煜然抚摸着李缦的秀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也快到俩孩子周岁了,今年咱们就去爷爷家里坐坐就行,我不想大办,一是这种场合来的人都是吹捧奉承没什么大意思,而是到时候肯定有传闲话的,听得多了叫人恶心。” 傅煜然亲亲李缦的额头,又亲亲她的鼻子,替她擦干净眼泪,说,“恩,不办了也好,提起这个,还得拜托你,大哥肯定顾不上,但你这边那些从女眷里传出来的口舌是非,你好好理理,看看倒真有谁这个时候卖机灵嚼舌头。” 手术后又休整了十天,医生和护士轮班负责你的术后护理才出院。出院后依然是要回家的,群力上上下下跟孩子有关的东西已经被全部拆除,再看不见半点影子,这栋豪奢典雅的中式别墅从外面一眼望去依旧风平浪静,稳如磐石,仿佛无事发生。 董北山亲自抱着你进主卧。你的头上围了遮风的小帽子,肚子上还带了护腰,明明外边艳阳高照,你却觉得浑身泛着无力的冷。 “要不要喝点水?”“要不要再给你垫个靠枕?”董北山关切地问,回应他的只有你沉默的摇头,在他怀里的你,像一支白露节气时的枯荷,花瓣都散了,只留下紧皱的花苞在萧瑟的秋风中。 自从你住院就被冷落了好几天的鸡蛋糕见你们回来,在床尾转来转去,喵喵叫想引起你的注意。鸡蛋糕纵身一跳,跳在被子上,不安地歪头注视你。你缓缓闭上眼睛,用逃避的姿态面对一切。 陈姝千叮万嘱金明珊不准吵闹,又哄她睡了午觉,然后独自回到楼下的厨房。你还有几份中药要煎,她想亲自盯着,在药材蒸腾的苦味中,陈姝的眼泪终于也掉了下来,这眼泪里是对meimei的痛惜和难掩的失落。忙活了一场,现在是真正的两手空空。她犹豫着,不知要不要给金颂打个电话。 金颂此时坐在越野吉普车上,被颠簸得骨头缝都散了,脚都被发动机震得麻了,还得跳下车扶着引擎盖子咬牙硬装。这一路从赤峰赶过来,没有牧民,连人烟都少,除了大量的矿坑以外,连人气都几乎没有。一片棕灰焦黄的死寂,但城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金颂此刻却不敢造次,他抓紧去后面那辆库里南前,恭敬的弯下腰给天师开门。 两个贴身弟子拉扯着黄缎帷幔,确保天师法相尊严。披挂着松石璎珞,手持无上金轮法器的天师赤脚踏踩在沙尘之上,念经祈福。 没有帷幔保护的金颂能感觉到荒原上的风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在他本来就被紫外线晒得脱皮的脸上剐rou,但他没有退缩,他看着这片没有植被的荒原,像是看着满滩的黄金。 可不是金子吗,一吨稀土二十万美金,这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这是内蒙近几年才探测出来的大储量的稀土矿,整个矿脉绵延了七万亩的荒原。大得甚至整个内蒙没有一家企业敢轻举妄动,肖想染指,只得等上面发话儿,提心吊胆等了两年才等到七宝集团全盘接手,而七宝又因为本尊大佛多在长江以内,委任东三省的北山集团协理共建。 金颂发誓要在这里闯出一片事业来,甘当马前卒,董北山和七宝集团指哪儿他打哪儿。不仅为他自己,也是为两个女儿,更是为振兴整个金家。 在广东的邓斐在平板上看着现场照片,另一边,七宝话事人刘嘉毓收到了天师弟子传来的消息,他也一身白衣,赤脚踩地,在金尊地藏王菩萨前下跪念经称颂。整套仪轨做完,他喝了口绿茶润喉,仍不忘拨弄翡翠佛珠。 刘嘉毓对这口矿场势在必得,用他的话说,谁家太爷没有打过天下?谁家太爷没在历史书上写着?凭什么国内稀土都让内蒙包钢包了圆,一大盘子rou别人只能看不能吃? 他徐徐图之,审慎谋划,让姚令春内联魏彬,又让邓斐外联舆论口,把包钢贱卖某处稀土数十年的事情放出风来,惹得民意沸腾,通敌卖国的帽子一盖,几个上层高位往纪委里一送。趁包钢上下人人自危的时候,再指示几个能发声的提案开新矿,整个过程如探囊取物,这才是他刘大官人的处事风格。 轰鸣一声,定点爆破之后,数百个挖掘机开始动工。 一场好戏,大幕拉开。生旦净丑,轮番登台。 这处荒原到底会是魂牵梦绕的黄金台还是死无全尸的野坟圈,塞外的风呼呼刮过,只留下漫天黄沙却不肯给一个答案。 眼羡天降横财,却注定抵命赎买。都说功成名就,人不见万骨填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