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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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的手枯槁瘦削,颤抖着覆上眼睛。可是他的指缝拦不住滚落的泪,泪珠碎在他的面庞、手心,濡湿了他的嘴唇。他想自己是喝醉了,他居然看清酒中倒影,是文和笑着来牵他起身,一身学宫儒子服,笑容澄澈。 他摔在树下,头脸都落着几片绿叶和粉白的杏花。午后学宫后院很空,雀和虫叫声也弱下来,四月天的地里还未泛起暑气,院角墙沿的嫩绿转渐深色。 “奉孝学长!”贾诩急匆匆朝这里赶,他看见学长刚爬上后院那棵杏树就被树上歇着的一只狸子惊得摔下来。学长又去偷看内院的女孩子!他心间划过一点微不可觉的醋意。 郭嘉仰面躺着,“好文和,快牵学长起来,摔得好痛呀。”碧朗的天下,树影细碎的印上来,印在他的脸上,他的衣服上。贾诩偷偷看他脸色,见他抿着嘴角,发丝柔柔搭在额前,水润微垂的眼盯着自己。贾诩不觉被他勾住心思,埋怨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奉孝学长?还能起身吗?”学长袖间香味顺着丝缕的风散出去,摔了跤,露出月白袖口绣着的一枝淡色春桃。 恍若风过,郭嘉才后知后觉神思游移太久,面上又是热意,泪还未尽。他指尖探到泪痕,嗤笑一声,果然自恃聪明却怯弱有余,害人害己。 再将杯中饮毕,色如天青的酒,混入经年的泪,才成了浊物,毒人五脏。 郭嘉蜷在榻边,闷笑得咳出血来,郭奉孝啊郭奉孝,三千宇宙,穷天极地,你居然找不到保全贾诩的可能。唯有刻骨之恨,如梦如真。 窗外阴雨,天色沉沉,归巢的鹃鸟凄凄啼血,郭嘉头昏脑涨,这样的天气,文和伤腿是要发作的。 他真的疯了,明明这是他千挑万选的,没有贾诩的世界。学宫大火,一夜殆尽,阿和早就留在火里没有出来,哪来的伤腿?他可没有那人的傩之力,一旦选定,看到的就成了事实。他胆怯了,他或许真的看不得别人受苦,没有恶兽,没有壶关,看起来一切顺遂,却一步步又向混乱倾塌。贾诩只需要依旧孺慕他,平静无知地消失在火里。没有破碎的情谊,没有残缺,没有红瞳中闪烁的刻骨的恨……这回是你想要的吗?文和?郭嘉开始说醉话,这是屡见不鲜的,颠三倒四不知从何谈起,往往吓得听众瞠目结舌。 郭嘉先前突然病重,咳疾不愈又添吐血之症,华佗皱眉拎起这条病狗灌下几剂汤药,严令他不许再喝酒抽烟,小心小命不保。郭嘉依旧撑起戏谑的笑,医者仁心呀,再怎么样你也会想办法救在下的,对吗?华佗一阵恶寒,说你下次去找姓张的就摔门而去。 郭嘉顽固,还没好转又喝起酒来。 醉中。 亡郎香萦怀绕发,郭嘉脑中那双澄澈清明的眸子愈发清晰,眼底盈盈笑意,一如当年。 他看见阿和气鼓鼓离去,又顿住脚步,转身看他是否跟上。阳光好刺眼呀,他看不清阿和秀丽沉静的眉目。听不清阿和有没有再唤他一声“奉孝学长”,是他眸中水光,斑斑点点,又晕染开了阿和的声音。 咚的一声,酒盏落地,郭嘉气息渐弱,缓缓阖目。病骨支离,外衫不觉滑落,堆在地上,掩住那株褪色春桃。 那株春桃绣的粗糙,是男子手笔。针脚虚浮松垮,即使绣在内侧,也保存不长久。 春桃是为了遮暇,贾诩读书,郭嘉去闹他,不小心被烛火燎了袖口,郭嘉口口声声是阿和的烛台烧了衣袖,贾诩闹不过他,只好板起脸说帮他补好。 旧事圆缺,灯火就要沉寂下去。倏尔,白光跃动。 广陵宴中,琴声突然激扬。周瑜抬眼,上首亲王服饰的人捧心倒下吐血气绝。又错了,又错了,这个世界,还不对……多少次手刃胞妹,他已经记不清了,他抱琴起身,踉跄着离席。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一定、一定要找到那一线生机。 廊下细雨飘入,他抬手,接触到那丝微凉,颍川有变数。 不该死的人,死了。 华佗得到郭府急信,郭嘉又偷偷饮酒,咳血昏迷。这死人,都说了不能喝不能喝,啧,还有东阳那个,一个两个真是白费力气,不如直接把他们脑袋劈开,看看哪根筋搭错了。骂骂咧咧赶到,郭嘉烧的稀里糊涂,进气多出气少。 张仲景也蹙眉,脉象太弱,大限将至,人力不能回转。华佗烦躁,本来硬灌几帖药,还能苟活一年有余,这些聪明人就喜欢作死。 或许回光返照,郭嘉勉力睁眼,大概认错了床前人影,他轻轻说:“阿和,我梦到你了,好长的梦呀。” 当夜,郭嘉气绝。 周瑜按下琴弦,变数,即是生机。 白光大盛。无往无去的踽踽独行中,郭嘉被人握住了臂膀,“学长!你去哪里了?荀学长找……”温热的掌心,郭嘉回头,乍然撞入一双懵懂的红眸。 乱云突散,郭嘉回身拥住贾诩,他俯在贾诩发间,辟雍白月,终于重照他怀。 “阿和……”语调艰涩,他索性不再开口。贾诩莫名,只是几个时辰不见,学长好像消沉不少,但学长素来行事随心不拘,他也不好过问,只好僵直了脊背,任学长紧紧搂着。双手无处可去,就轻轻拍着学长的背安慰。 郭嘉闷声:“阿和,我去了好可怕的地方……”贾诩思索,可怕的地方?!夫子训斥了学长吗?还是学长又摔下树,羞于启齿胡乱说的?小古板笨拙安抚着失魂落魄的学长,说学长放心,下次我陪你一起去。 郭嘉摇摇头,阿和,不要再去。贾诩面色微变,他不清楚学长的意思,只当学长不愿他同行。 相安几日,郭嘉又换上那副轻浮言行。九月授衣假,郭嘉笑眼,文和可曾逛过庙会? 贾诩合上策论,“学生姑臧人士,不曾见过。”郭嘉吮一口烟,幽幽说,那就陪学长去吴地一观。 孙策命人在新都郡新奉了一尊西王母像,精石大漆,眉目低垂。恰逢重阳,为褒桓景美行,民间热闹非常。庙会游神,锣鼓喧天,瑞气氤氲。 银火街景间,郭嘉盯着贾诩的眼,轻轻说了什么,贾诩没有听清,要再问,学长就眉眼弯弯从身后拿出一盏花灯来。 这灯小巧精细,贾诩瞪大了眼,“喜欢吗?文和?”真是热闹,火树银花红歌薰薰,近前亮的晃眼,远处零星灯火城里城外竟不分边界。在这条发光的河里,贾诩捧了满怀绘纸鸢、花鸟字。淦阳药摊有名,郭嘉扯着贾诩进去绕一圈,说是去晦气长寿命。贾诩哭笑不得。 乱世之中,蝼蚁尚且苟命,人更是苦苦向生。阿和命数艰险富贵,荣禄一生,郭嘉自然不能螳臂当车。 经年,那夜庙会如幻如梦。 辟雍毁于战火,郭嘉拜入袁绍门下。几番辗转,这个世界重回车辙不再倾塌。周瑜找到了那处罅隙,生的罅隙。 贾诩眉细,腰细,心思更细,是最合人心意的女孩子。 早在学宫,郭嘉就常常戏言,贾诩彼时不甚老成,听到这样的话就羞恼起来,气哼哼转身离开。 如今在绣衣楼,郭嘉再次说起这句。贾诩阴沉看他。 郭嘉坐在窔处,内室昏沉更显得他面色不明。吞云吐雾间,他微微叹息一声,又像从来那般不着调,用烟斗朝向贾诩轻磕两下。广陵王东向而坐,定定瞧着下首拄拐而立的贾诩。他今日受荀彧所荐,欲加入绣衣蛾部。亲王微眯眼,“郭嘉,你二人原是同窗,几换主公,旧情难忘,想必千言欲薄,本王不好阻隔。”挥手示下赐坐。 贾诩眉眼阴郁,“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惊讶他郭奉孝居然还活着。”郭嘉笑得咳嗽起来,文和呀,又说这样吓人的话。 不欢而散,同窗成了陌路,甚至于更糟,巴不得对方早点死了,才能得偿所愿。 郭嘉是闲人,很少歇在绣衣楼,今日破天荒没去歌楼,只是呆呆立在庭中望月。阿蝉敏锐,问楼主是否盯紧郭嘉,查探他是否有异动。广陵王嗤笑,看他做什么?本就不是忠心之人,得用且用,何况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 郭嘉看着那轮白月,清辉皎洁,遍撒人间。这夜太静光太凄清,远没有吴地那轮月漂亮。他又慢慢念出那句话,那句没有被贾诩听见的话:“长命百岁啊,文和。” 相恨不相忘,亦为相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