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叡丕植】无人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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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诏入宫的路上,曹植像是年轻了许多。 临行前的那夜,他捧着新帝的手诏,一颗冷浸已久的心渐渐回暖,烛火摇曳,映在那双熠熠眼眸中,愈发鲜活。 他想了很多,也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句句恳切,字字含情,菘蓝色的衣袂染上墨渍,倒被衬出几分清透来。 马车晃悠悠的,曹植忽的觉得太慢了,于是他久违地骑上马,不顾下人的劝阻,恣意地跑马于车道上,和秋风打过照面,更是舒心极了,风凉凉的,不刺人。 他忘了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勒马回首的时候,只能看见马车的影子,微如蚁,隐入尘。 于是他恣意地笑着,身下的白马不住地踏着蹄,鬃毛随风飘扬,鼻间口中喷出白汽来,像是不满他突然停了下来。 但曹植最后还是坐上了马车,因为前面的路不允许跑马,他依依不舍地抚着白马的鬃毛,吩咐侍从好生照看。 带路的宫人引着他到了一处偏殿,甚至早早地停下步子,喏喏地请罪,说是接下来要他自己走过去了。 曹植心头有些堵,深深望了眼那亮堂的宫殿,陡然生出些秋风萧瑟之意,隐隐压在心头的,有忧有惧。 他捏紧上书用的竹简,穿过曲曲折折的廊道。殿外种着几棵拒霜花,因着时间早,还是白色和淡红相叠,曹植俯下身去,鬼使神差地拾了两瓣小圆,一红一白,倒是相映成趣。 把花小心地藏进衣襟,他才走上前去叩了几下门。 “四叔快进来吧,外面冷。” 门扉打开,一股甜腻的香味和着暖意扑面而来,曹植不免蹙眉。曹叡没有束发,长而黑的发丝服帖地散在素色襦裙上,如墨泼山水,还是极青透极澄明的山水。 他面上的脂粉被蹭掉了些,又被汗润花了,唇上的口脂也被晕开,有些淡淡的绯色飞到面颊上,本是极不妥的,可放在那张极姣好的面容上,倒是别有美感。 见他这幅模样,曹植也只是略略一惊,他确实听过旁人的风言风语,不过全没放在心上,如今真见着了,也只是隐隐觉得今天不是同他彻谈政事的时候。 况且这殿里的香太过俗气了,又燃着炭,和在一起让人有些头晕。 可他素来听闻曹叡亦有文名,莫不是太久没见这个侄子,他改性了不成? 思绪绕成一团,不等曹植理个清楚,曹叡就快步迎过来,双手扶起他不让他行礼,说:“四叔真见外,我们明明是一家人。”他声音有些哑,低低的,偏偏又柔极了,搅和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韵味来。 “臣不敢……” 曹植的一颗心颤颤的,那双白皙的手明明掌着玉玺,却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引着他站起来,而不是虚扶。 暖香熏得他有些迷糊,让他记不清他的二哥这样扶过他几次。 “今日唤四叔来,是为一解四叔心结。” 曹叡收起笑,正色道:“父亲在位时,对四叔多有……朕多有不忍,如今朕即位,当用贤才,延国祚。恐卿心有芥蒂,故如此。” 他面上是花掉的脂粉,身上穿着女子的襦裙,偏偏口中念着帝王的话术,显得有些怪异。 可曹植不觉得,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曹叡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坚定和信赖 眼周酸涩,薄薄一层泪水染在眸上,曹植压下心中的鼓胀涩意,强忍着不落下泪来,他哽咽着行礼:“臣,谢过陛下。” 曹叡这次没有扶起他,径直往被帷纱遮得严丝合缝的床榻走去,留他一人平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和多年的失意。 听见曹叡轻声唤他,曹植才抬眼,却愕然看见曹叡端坐在床榻边,怀里趴着个清瘦的男子,只着单衣,面容被发丝掩了大半,但却有种难以捉摸的熟悉感。 不等他作出反应,曹叡将男子面上的发丝聚成一把,轻轻地别在他耳后,掐着他的下巴将头偏向曹植,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来。 曹植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脸——是先帝,是…… “二哥……” 方才蓄在眼中的泪水终究还是落下了,可不论是人还是泪珠,都不曾想过会是为着眼前的场景泣泪——它合该是为着辅佐贤君、为着河清海晏。 曹叡笑弯了一双琥珀眼,那弧度有些太过了,像是吃人的精怪在嬉闹。曹植这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想,他这幅装扮原就不是《楚辞》中的山鬼,更做不了屈子心中的香草美人。 精怪托生的人不管他这幅褫魄形容,玩闹似的掐着曹丕的脖颈,逼着他醒过来,还不忘语带歉意地向曹植解释:“他喝了药才有个伺候人的样子,比殿外的三醉花还风流呢。”那双眼却是笑着的,极灵动俏皮。 曹植只觉得眼前发黑,捂着心口直喘气,紧紧闭着眼不去看。 “子建……”被掐着脖子的人气若游丝地唤着,曹植下意识抬眼,两双秋水似的眼睛直直望着对方,又被那双相似的眼眸中自己最难堪的模样刺得闭上眼,在眼角沁出泪来。 “四叔,过来。” 排布这场戏的主人发了话,曹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转身向殿外走去。 “四叔不怕死,朕的那些兄弟们怕不怕?” 叛逆的木偶停下步子,被丝线套牢了拖向戏台。 曹叡早让出位置来,站在一旁寻了个好位置,还不忘添把火道:“父亲早年这么对四叔,四叔当真成了圣人能以德报怨?四叔也别推辞兄弟伦常,我们曹家有什么伦常纲理。” 他嗤笑一声,低低地、一字一句地咬着腔调念:“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兄不成兄,弟不成弟。” 见曹植仍驻足不前,曹叡慢条斯理地凑到他耳边,如蛇吐信:“难不成那次不是父亲强迫四叔的?热孝行yin,勾引兄长,四叔你还真是……”他呼了口气,洒在莹白耳垂上激起一阵战栗,见薄红难消,才接着说: “寡廉鲜耻。” 曹植无力地摇摇头,喃喃道:“不是,不是……”可他心知肚明,那次并非折辱,是他自愿,自愿同兄长苟合。 可若是让他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行事。 建安二十五年的他有多久不曾见兄长哭得如此失态了?他看着兄长哭着写下“神灵倏忽,弃我遐迁”,又将纸稿置于烛上烧掉,燎到指尖也不松开。 又看着他哭到无泪可泣,在病榻上紧紧握着曹植的手,一声声唤他“子建”,血泪涔涔。 曹植不知道他究竟是为着什么,父子情意,抑或是更复杂的东西,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主动褪下衣衫承欢。 那夜的最后,两个流着泪的人紧紧挨着,似是灵rou合一,但曹植只是觉得回到了儿时的雨夜,他们一起卧在母亲怀里,手拉手,脸贴脸,睡得安稳。 他顶着曹叡戏谑的目光,失魂落魄地坐到榻上,抿着唇,抚上兄长的清瘦的肩头,他能感受到身下这具躯体的瑟缩。 他的兄长,什么时候成了这般模样?曹植心有戚戚。 “子建,”床榻上的人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散开的衣襟露出的皮rou上尽是暧昧的红痕,眼尾泛着红,不知是怒是惧,薄唇轻颤,只吐出似泣非泣的一句:“连你也要辱我……” 曹植流着泪苦笑,自己的二哥从来都这样,好不讲理,这一点,倒是和父亲像极了。 他轻轻地摇摇头,扶起瘫软的人,只印下浅尝辄止的一个吻,蹭上点那人唇上的浅淡脂膏便分开了。他们之间鲜少会有这样的吻,不含欲望,不带爱恨,只是一个吻而已,却足以触及魂灵,那一刻才是真正的灵rou相合。 曹植侧过脸,不咸不淡地对曹叡说:“他到底是你父亲。” 那人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阴着张脸,冷冷地说:“我以为四叔知道说这句话的后果。” 曹植倦怠似的闭上眼,他当然知道,不然就不会开口说了。他这个侄子也是曹家人,但更为悲哀的是他从来都分不清那些情爱,否则在那个吻结束的时候他就该呵斥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也有资格在这方面批评侄子了。 被曹叡压在榻上的时候,一只手无力地勾住了曹植的手腕,又被他的儿子强硬地扯开。 床上纠缠着的只是三个苦命的人,没有父子,没有兄弟,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曹植昏昏沉沉醒来时,曹叡已经离开了,他强撑着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睡在曹丕怀里。 “二哥……” 一双手抚上他的头发,耳边传来一句极不真切的话:“子建也有白发了,真是荒唐,荒唐啊。” 他在兄长的怀里蹭了蹭,沉沉眠去。 待他离开时,殿外的拒霜花早醉成了深红色,艳艳的,失了风骨,成了那风流的醉芙蓉。 曹植下意识摸向衣襟处,只摸得一手湿意,一红一白两片花瓣被揉碎,黏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有些不清醒,一颗心想着再找一片白色的,可再怎么样都找不到了,这花上午的素白风骨全被宫人扫走了。 秋风一吹,冷冷的刺入骨髓,他彻底清醒了,连带着半生饮下的酒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