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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

    封景回到律所已经六点多了。

    她所在的这家所是专门做知识产权业务的,在知产这一块不缺案源,每个同事手上都有案子做。而且知产的案子做起来相对比较程式化,按部就班地推进就行,很少有需要加班的时候,所以平日里其他同事基本五点半就齐刷刷下班。

    但封景不一样,她是挂在这里执业的独立律师,专门做民商事诉讼的,案子也是自己想办法去找,不参与所里的统一分配,上下班时间自然也和其他人不一样。

    通常的情况是,她独自一人开一盏灯在所里待到很晚才走。

    比如今天,下了高架之后苏荣钦问她家住哪,她报的是万象律师事务所的地址。

    今天的庭开是开完了,但她不可能就这么收拾东西回家,回律所是为了复盘,思考接下来的诉讼策略。除此之外,她还需要给沉宴写一份庭审报告。

    庭审报告写不写其实是有讲究的。一般而言,如果案子十拿九稳,这报告就没有写的必要,因为当事人只看最终的胜诉结果,至于律师是怎么打赢的,并不重要。

    但要是情况相反,从法官在庭审中表现出的态度看来,己方赢面不大,那这报告就必须写了。一是给当事人打预防针,一审搞不定可能要上诉;二是安抚当事人的情绪,即便输了也要让他感受到律师的努力。

    说到底律师也是个服务行业,让客户有一个好的服务体验是很重要的。

    今天这场庭开完之后,封景心里已经有数了,所以她赶着回来给沉宴汇报庭审情况。

    她把电子稿发给沉宴没多久,他就回电过来了。封景又给他口头解释了一遍,当听到情况不甚乐观的时候,电话那头沉默了。

    封景问他接不接受变更诉讼请求,他考虑了几秒钟,说接受。

    挂断电话后,封景对着桌上摊开的案卷材料发了好一会呆,最终还是打开了笔记本,敲出了一份变更诉请的申请书。

    几天后,这份申请书的副本被寄到了观正律师事务所。

    苏荣钦看到原告把要求六院赔偿的金额作了折价,五折。下面相应的事实理由也作了些微改动,改成主张医患双方均有过错,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不想完全撤诉,但又不想完全败诉,所以有了这份折中的申请。

    苏荣钦没看到最后就放到一边了。他打开微信,找到和封景的聊天界面。

    他们之间的对话还停留在他先前那句“我的律师费很贵”的玩笑话上。

    一时冲动想发消息和她说点什么。她在验证消息里尊称他一声前辈,同时又是曲衷的朋友。作为前辈,他有资格对后辈指点迷津。而作为曲衷的半个师父,也有立场对她的朋友启发一二。

    可是除了上述这两种身份,他还是被告的代理人。对抗性案件,原被告利益冲突。所以基于这一点,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叉掉了聊天界面,反手向法院提交了一份申请证人出庭的申请书。申请书后所附证人名单,是郑如星以及其他与该案有关系的医护人员。

    法院很快通知了第二次开庭。很赶,像是为了冲kpi,一定要在年前把这个案子了结掉。

    开庭时间和苏荣钦在办的另一个案子重了,他把曲衷喊到办公室:“后天下午程荃那个案子的诉前调你去参加。”

    曲衷杵在他跟前,闷着声,半晌不说话。

    苏荣钦瞅她一眼:“没空?”

    “苏律师,”曲衷慢悠悠地开口,“我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可能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

    装得跟真的似的。但苏荣钦清楚,她是打心底里不认同他做出的解散公司决定,在有意推脱呢。

    不过员工话都这么说了,作为老板总不能按着她的头强迫她出庭。苏荣钦不动声色地说了句知道了,摆手让她出去。

    无奈,他只能联系法官把程荃那个案子的开庭往后延了一天。

    后天下午,还是原来的那间法庭,沉宴诉六院医疗损害责任纠纷案第二次开庭。

    这一次开庭主要就是原被告双方对出庭作证的证人进行发问,问得差不多了,就可以进行最后的法庭辩论了。

    如封景所料,出庭的这些医护人员口径出奇地一致。苏荣钦问到当时的情况,他们全都说情况紧急,需要立刻手术。

    其他人上来时,封景都是象征性地问一两句。她在等最重要的那个证人,沉知行的主治医师。

    这是封景第一次见郑如星。

    她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用一款简单的竖夹,把头发一丝不苟地全部固定在脑后。

    从侧面看不出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在回答苏荣钦的发问时,非常冷静,回答的内容和她同事的证词也可以相互印证。

    到这里案件似乎已经板上钉钉。

    等到法官示意封景发问时,她稳了稳情绪,直视郑如星的方向:“郑医生,从你的专业判断来看,你觉得沉知行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避开了询问情况是否紧急的问题,这让郑如星有些意外。她顿了一下,向封景明确:“你指术前还是术后?”

    封景说:“术前。”

    郑如星小幅度地拧了一下眉,继而陷入了沉默,没能立刻给出回答。

    封景随即换了个问题:“沉知行的病历上写到,他每天都要打止痛剂,这一纪录是否属实?”

    郑如星还是沉默。

    出庭作证的医护人员之所以口供完全一致,是因为在开庭前他们聚在一起,把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怎么回答,过了好几遍了。

    所以今天这场庭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场共同出演的秀,所谓的证言全是提前背好的台词。

    然而封景现在问的这些,不在他们准备的范畴之内,所以郑如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封景不会再放任她沉默,追着问了一遍:“属不属实?”

    郑如星终于开口:“属实。”

    封景捏了把汗,继续问:“沉知行是否曾向你表示过希望终止治疗,提前出院?”

    这下没等郑如星回答,苏荣钦抬头作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审判长,原告代理人一直在问与本案无关的问题,请法庭制止。”

    法官敲了两下法锤,朝封景的位置看过去,告诫道:“原告不要问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封景果断提出相反意见:“审判长,原告问的都是与本案存在重大关联的问题,请法庭允许。”

    法官翻了翻手边的案件材料,暗自权衡了一会,让封景继续。

    “郑医生,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沉知行是否有过终止治疗的表示?”

    郑如星说实话:“有过。”

    封景拿出一个u盘,要求再次播放那段监控视频。

    视频到一分二十六秒的时候,她按了暂停,问郑如星:“这个时候你有确认过沉知行是否清醒吗?”

    郑如星看到,视频画面里的沉知行有一个伸出右手去拿氧气罩的动作。霎时间,事发当天的记忆如浪潮般涌现在她脑中。

    她变得不再冷静,如果封景没有听错,她的声音在发抖:“我喊过几声他的名字。”

    铺垫至此,封景终于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同意接受手术?”

    郑如星闭了闭眼,很艰难地摇了摇头:“没有。”

    “也就是你没有征得他的同意……”

    “他同意。”郑如星忽而有些激动地打断了封景,眼尾不受控制地洇上一抹红,“我知道他同意的……”

    ——

    郑如星在F大医学院本硕博连读,毕业后来到了六院胸外科。工作上兢兢业业,严于律己,多年后晋升为副主任医师。执业期间执刀无数次,几乎没有任何失误,沉知行是她的其中一位患者。

    沉知行办住院手续那天,科室里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跑到她跟前兴奋地汇报,今天进来个申城着名的老中医。

    郑如星听闻面无表情,因为她对中医毫无兴趣。倒不是觉得中医是伪科学,而是相较于中药的温吞、调理、文火慢炖,她更喜欢西医的快捷、高效、立竿见影。

    所以她一开始只把沉知行当一个普通的患者看待。只不过和普通人不同的是,靠近他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草药的味道。

    沉知行的病情时好时坏,到了他这个年纪,谁也不敢保证能完全治好他,郑如星也不过是在做一些基本的保守治疗。治疗到后期,沉知行身体上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不得不长期依赖于止痛剂。

    沉知行最遭罪的那段时间,郑如星的身体也出现了一点状况。声带持续性嘶哑,不能大声说话。她起初以为只是个小感冒,拖着没理。直到时不时地会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她这才抽空去做了个检查。

    检查结果是声带息rou,严重的话是需要手术的。同事先给她开了点药,让她先吃了看看效果,不行再说。

    药她吃了不少,效果就那样,时间一长,忙起来又不当回事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例行给沉知行做检查。检查完之后刚想走,沉知行却叫住了她,手上颤颤巍巍地递上来一张纸。

    上面清晰地写着好几行中药的名字,每种药后面都有对应的克数。

    郑如星不明所以:“这是?”

    窗外透进来一点月光,沉知行缓缓睁开眼:“对你的病情有好处。”

    那一刻,他们两个的医患身份完全颠倒了过来。

    郑如星怎么也没想到,沉知行给她开的这副药竟有奇效,不久之后她的病情明显好转了。

    这件事之后,她开始对中医改观,和沉知行夜谈是常有的事情。她好奇中医不费一针一线就能治百病,而沉知行敬佩她有一双执刀的稳手。

    一老一少,一中一西,他们就这样成了忘年交。

    可惜对沉知行来说,快乐的时光少有,更多时候都在忍受伤病折磨中度过。中间有好几次性命垂危的时候,他本人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放弃,但都被郑如星给救了回来。

    郑如星知道他想活着。因为每次醒来,他都会紧紧拉着她的手。氧气面罩上出现一层白雾,那是他在和她道谢。谢她一次又一次让他生还,让他还可以多贪恋这人世间几个回合。

    又一次抢救。

    郑如星本以为这一次她照样能起死回生,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化险为夷。毕竟她可是她们科室里最优秀的医生,怎么可能会失败。

    当她眼睁睁地看着沉知行进到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意识到,这一次,他可能不会醒了。

    郑如星被放了个长假,院长嘱咐她事情解决之前都不要来医院。可她还是偷偷地跑回来好几次,趁着沉宴他们不在的时候进去监护室。

    沉知行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有一旁跳动的心电图告诉她,他还活着。最后一次去看他,郑如星发现他身上的中草药味道已经淡得快闻不到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趴下去号啕大哭了起来……

    她在法庭上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部说了出来,与本案有关也好,无关也罢,中途没有一个人打断她。

    封景再看向她时,她那一身西装好像变成了白大褂。

    生死之事虚妄难知,是千千万万个像她,像沉知行一样的人,拼尽全力去化死为生。

    封景没想到最关键的质证环节最后会变成这样。当法官问她还有什么想问的,她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了。

    就在该案即将进入最后的辩论环节时,封景手机里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简单瞄了一眼后,她赶紧举手示意,大声宣布案件的提前终结:

    “审判长,原告申请撤诉。”

    *

    沉知行开给郑如星的中药方参见:

    觉参  10g  生黄芪  15g

    玄参  15g  本蝴蝶  10g

    枳壳  12g  瓜萎仁  15g

    瓜萎皮  15g  杏仁  10g

    桔梗  10g  蝉衣  8g

    苡仁  15g  茯苓  10g

    肿节风  10g  浙见母  10g

    土牛膝  15g  甘草  6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