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达萨从第一眼就不相信她。

    虫族不一直是他辖境内的敌人，东南星系在军事力量上有短板，无力清剿虫族，便祸水东引。明面上，东南星将虫族引入了更南的荒星系，但暗地里却开发出了诱导剂，驱使虫族越过两系边境，来到了他辖境内。

    这其实是个机会。

    四星系虽然共同拱卫中央星系，但早已以对角线方式分好阵营，并以两党交替执政。简而言之，达萨所处的西南星系和东北星系共同组织星党，其他两星系则为银党。

    眼下便是换届选举。如果按照历届趋势，该是银党顶替星党了。但是，前段时间银党候选人被爆出精神网并发症，具体病因在神经方面，再加上星党的舆论攻势，民调一度是偏向星党的……

    达萨是个野心家，他立刻在众多情报中关联出了最佳对策——他要星党连续执政，改写联邦两党交替执政格局，为西南星系谋求利益。

    虽则，达萨已经确切掌握了东南星系越境引敌的证据，但这证据确是不能公开的。两党互相掣肘多年，彼此都有不能宣之的丑闻，他第一个放出来，东南西北就敢第二个。

    所以，眼下大选在即，达萨立刻让弟弟顶上前线，既有对弟弟实力的自信，也有舆论造势的想法。

    他们甚至提前截获了西北星系预谋在虫族战场动手的计划，只等着将计就计，借机要挟西北星。

    然而变数超出了达萨的所有预期——西北星还未露面，卡特纳却突发精神网暴动，失联在了茫茫星河……

    达萨那几天反复陷入了自我怀疑、自我唾弃之中。西北星是否故意放出了消息、是否已经得手？银党是否出于他的政治图谋而刻意打击？空间乱流？磁域扩张？……

    他无法入睡、无法集中精力继续应敌，所有心神都放在了弟弟失联区的每一条搜救信息上。然而，没有、未明、继续……所有传来的消息都让他更加痛苦，反反复复地自问他是否做错了……

    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不能失去弟弟。

    ……

    他不眠不休地候在书房，没有新消息传来的时间就坐在那发呆，发呆也不是为了休息，反而会记忆起很多芜杂的事情，然后头疼到给自己来一剂安定。

    对精神的折磨却也不能抵消恐慌。嫡支两系，血脉亲疏。卡特纳和他，两人互相支撑着走到了今天，比起支系的亲朋，他只认卡特纳为亲人。

    直到为弟弟特设的提示音响起，如此突兀、如此短促，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难过地呆滞在那里。然后，又是一声……

    ……

    所以，他要怎么去相信一个来历不明、好巧不巧出现在弟弟精神网出现问题的当口，而显得无辜受害的女人呢？

    间谍、棋子？

    但她居然荒谬到——太扯了，太蠢了。听了弟弟解释的达萨简直要冷笑。

    鬼晓得那女人给卡特纳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一副沉醉于情爱的样子，这太不像卡特纳了。

    越是事事古怪，越要掌握主动，达萨于是一手制定了这个粗浅的计划——

    认知识别模式。为防女人背后的势力有所预备，他特意在众多提案中选择了这样古老的方式。

    通过往她的脑海里灌输大量图像，保证至少有30％的生活环境重叠，勾连出她的潜意识，再借潜意识的映像审讯她。虽然笨拙、耗时，但成功率却很高，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至于卡特纳，达萨无法确定他突兀产生的男女之情是否出自女人背后势力之手，但精神网并发症才是重中之重，他会慢慢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

    实验进行不到三个小时的时候，达萨接到消息，可以对秦恬进行阶段问询了。

    “为什么和预期时间不符？”达萨来到cao作室，单向玻璃后便是秦恬。

    “还未知，但是根据后台数据，实验对象已经进入潜意识映像阶段。这可能与对象的心智、图像重合度较高有关……”

    “留一盘录音带，把监控开着，你们先出去吧。”达萨下达命令。

    很快，cao作室只留下达萨一人，他依旧站立，看着半阖着双眸、好似沉眠的秦恬，神色不明。

    终于，他骨节分明的指尖翻转，把小小的录音带扣在话筒旁边，摁下对话按钮……

    第一个问题。

    “你来自哪里？”

    过了一会，眼前的显示屏才展示给达萨模糊、卡顿又成像不明的线条物，完全无法进行辨认。达萨看着成像拧眉，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成像依旧混乱模糊，但达萨却在无序的线条中辨认出了非常怪异的——一个人？

    达萨把捕捉到的成像保存下来，没有直接问第二个问题，静静思索着。按照线条特征，至少能确定是一个女人……或许，是因为无法描摹具体的宏观景象，只能显形为可以理解的个体……这应当，是她的母亲。

    达萨接着问道：

    “你以前，居住的房子里，是什么样的？”

    跃动的杂像组合起来，同样模糊的空间渐渐显形……

    达萨再次感到不解，这次，确是因为空间内容物的奇怪而不解。

    ……

    越是问下去，达萨的脸色便越是难堪一分。秦恬确实丧失了反抗能力，只能任他发问，也确实给出了一幕幕具象的图案。

    但问题就出现在她给出的“答案”里，达萨不能凭借任一场景联想到她究竟受什么人指使、来自哪里、目的是什么。

    到后来的问题，他已经渐渐失了耐心，冥冥之中预测到自己将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而同时，秦恬的潜意识也愈发跳跃，成像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内容也越来越模糊……

    达萨脸上的神色几般变化，少见的凝重。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不甘心地再次摁下对话按钮：

    “告诉我，你怎样看待卡特纳。”

    原以为这种抽象问题会让她难以解答，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线条、斑点有序起来，渐渐组成了一副稳定的图像——

    几乎是图像可辨认的一瞬间，达萨忽地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本应安然被囚在轮椅里的秦恬——

    她艰难地抬起摇摇晃晃的手指，宛如醉了一般，但又目标明确。

    摸到头上戴着的传导仪后，她指尖一滞，接着万分努力地把它从头上取下来。然后茫然地看着四周，晃了晃脑袋，神情痛苦不堪。

    接着，她费力地举起传导仪，把它砸向了眼前的隔绝玻璃——

    她当然不可能砸中，过于孱弱的体力只能让传导仪在中途坠落，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

    但是，但是，在单向玻璃这边的达萨却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他甚至错觉地感受到了一缕清风袭来。

    为什么……？

    两边几乎是同时在内心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