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我的，主人

    海鸣没心没肺地睡了个好觉，清晨的阳光顺着窗帘滑入室内，一直落在她凝胶般的发尾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她迟缓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忽觉得自己正侧身抱着个极为暖和的抱枕。

    利夫的头滑落在枕头下，男人一手枕在她的脖子下方，一手勾住她的腰。

    精疲力尽的兽人睡得很沉，兴许是久违的被熟悉又依赖的气息环绕，让他彻底松懈了下来。

    呼吸之间，他胸膛微微起伏，纠缠之中留下的荒唐印记已经浅的几乎看不见了，不管多少次她都会感慨他的恢复力之强。重逢太晚，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此刻这点温存竟然让人不忍放手了。

    她伸手撩起他的发丝，微微低头盯着他的脸，见他紧闭的眼微颤，才发现他原来有这么长的睫毛，一时来了兴趣一根根地数过去，又在恍然间忘记自己到底数到了几。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动静，怀中的男人呼出一口沉重的气，微微睁开了眼，金色的瞳孔只张开一条缝隙。她很确定他没有看清自己，只是将脸凑近在她脖颈，唇角蹭到她的锁骨，又闭上了眼。

    她偷笑了一声，又玩了一会儿他的头发，赖了好一会儿床，才肯起来。

    利夫这番可算是真的力竭，一时半会儿应该也醒不过来，她便干脆用魔法换了一身魔女常穿的法袍，再将头发束成两股垂在身后，推门出去。

    门口的女仆恭候多时，就按照命令引她去见赫里斯，路上却遇到了王子的副官，对方隐晦地向女仆传达了赫里斯正在面见帝国的使者，海鸣瞥了一眼那副官，对方便打了个激灵，快速走开了。

    “既然你们殿下这么忙，也不麻烦了，带我去见你们的宫廷法师吧。”

    也不知道赫里斯是怎么嘱托他们宫里的人的，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忤逆她的决定，也没有任何人敢多看她一眼。她很确定那位人王不敢把她的身份告诉普通人，却还是做到了让他们心怀敬畏，滴水不漏。

    她无话可说。

    她的目的性极强，见到宫廷法师之后便吩咐对方把对利夫和白使用过的魔法朝自己也来一次，那白胡子老爷爷略显迟疑，但想起王子的命令，又见她一脸傲慢，也只好请她先坐下来。

    “那个……魔女小姐，这术法会进入您的意识……”

    “废话少说，你做你的，后果我负。”

    话都说到这份上，那那老者也只能唤来了弟子，原本想将她固定在椅子上防止她挣扎，也被她一个眼神吓退了。

    熟悉的魔阵从她的脚下升起，少女却只是正坐在椅子上，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013很快检测到了这种魔法的特性，发出了精神干涉的提醒，她不得不开口：

    “……关闭精神防护，载入信息。”

    宫廷法师们吓了一跳，这种魔法借用了太阳神的权能，那位神明的力量能潜移默化影响王国的贵族，在他们心里种下忠诚和团结的种子，是以这些年来王都极少有内乱。而这魔法的妙处也是放大了心理暗示和精神干涉，将真实的记忆覆盖进对方的脑海。

    大多数人都会在那段记忆中迷失自我，切身体验到殿下的痛苦，那种被信仰抛弃的绝望并非一般人能承受的，他们会在难以挣脱的悲哀中醒来，也会在心理暗示的作用下选择接受赫里斯的立场。

    人与人是不同的，jian人会在这场灾难中选择使自己获利的行动方式，忠臣会为了人类的未来而鞠躬尽瘁。但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站在了那位智勇双全，极具人格魅力的王子身边。

    利夫能在那么快的时间苏醒过来，只是有些虚弱，已经是极少见的情况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他的信仰另有他人，所以没有受到那么严重的影响。

    而此刻这位魔女却睁着眼，意识清醒地接受了魔法传递的信息，毫无痛苦的神色。自始至终只是神色冷淡地分析着灌注的信息，甚至有余力无情地将魔法附带的记忆封锁诅咒抹去。

    王宫的魔法师们微微低下头，用宽大的帽子遮住了额角的汗水。

    这位魔女，绝不像她表面这般年轻单纯。

    利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男人恍惚地支起身子，单手按住额头，力竭之后睡了太长的时间让他还有些昏沉，海鸣似乎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你醒啦。”

    他抬眼望向敞开的露台，魔女在上面支起了好大一把阳伞，圆桌上夸张地摆着四个三层点心架，每一层都放满了精致的御用甜品。海鸣懒洋洋地窝在柔软的椅子上，抱着一本没有封面的书本，指尖勾着价格不菲的茶杯。

    女仆站在她的身侧，正在为她沏新茶，看起来已经被使唤得十分顺手了。

    利夫在她对面坐下来，男人穿着昨天被她换上的浅色丝绸睡衣，领口半敞，黑色的长发垂在脑后，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怔怔地看那女仆替他倒茶。

    直到醇厚的红茶入口，驱散了他眼中余留的混沌。

    “已经下午了么？”

    “是啊，你睡了好长时间，我就先出去逮了个魔法师，研究了一下你们脑子里到底被塞了啥。”

    他眨了眨眼，倒也不意外她的行动如此迅速。

    “您看到了啊。”

    “嗯。”

    魔女放下了茶杯，方才享受阳光和点心的惬意却消散了，她冷眼望着自己的使魔，明眼人都能察觉到她的不悦。

    “您不高兴。”

    他嘴上这么说，表情却十分柔和。

    “我高不高兴不重要，你做你想做的事就是了。”

    海鸣这么说着，一叉子切开了浓郁的黑巧蛋糕，任由苦涩完全将味蕾占据，心里不痛快，也全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

    “但说真的，哪怕知道所谓的真相和立场，我也不能原谅他。”

    听到这话，利夫只是微微垂眸，勾起了嘴角。

    他的主人并非不能理解人类，只是在他的事情上，从没考虑过妥协。

    魔女小姐一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甚至放下了杯子站起身，双手拍在桌上。

    “你笑什么啊？我很生气诶！”

    “我没有取笑您的意思，只是……我也没有原谅殿下。”

    他双手交叉扣在膝盖上，直视着他的主人。

    “我怎么原谅呢？这一切，这每一件事，都只能让我恨得发疯。在我还能想的时候，在我还有余力想的时候，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回来，把一切都毁了……只是后来没这恨的力气了。”

    他说的极为随意，只是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些许冰冷的意味。海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对他而言算得上是傲慢，也是再一次撕开了他的伤疤，这才坐回椅子上，谨慎地闭上了嘴。

    “如果我那时真的有机会从帝国回来，我会毫不犹豫地报复殿下，哪怕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他又回到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甚至又喝了一口那红茶，神色自如。

    “但，现在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海鸣追问道。

    “您说呢？我现在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还算有个人样。既然我没有被摧毁，总归是还有些保护重要之物的力气的。”

    可以回去的地方。

    海鸣愣了愣，然后迅速地移开了眼神，开始往嘴里一块一块地塞饼干，但是利夫非常确定他这位爱好美食的主人，这次恐怕一点味道都没尝到——她不好意思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这位使魔有些太过正派了。分明他是这场博弈中被牺牲的那一方，却还是选择站在人类的立场奉献自己的力量，简直就像所谓的“英雄”一样啊。

    在魔女的字典里，这可不算什么好词。

    不过那也无所谓，知道了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就够了，人类的恶意也好，神也好，难以验明正身的怪物也好，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存在能从她的手里伤害到她重视的人。

    只要她想。

    利夫吃了点东西之后，就先跟着女仆去收拾自己了。

    海鸣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再去见一次赫里斯。否则那个人王知道她通晓了一切却无动于衷，还不知道要脑补出多少东西搞出多少计谋呢。

    哎，真烦人。

    她把没有封面的书页盖在脸上，瘫在躺椅上，烦躁地哼唧起来。

    但那书本很快便被另一只手拿走了，利夫看了一眼这本手写的书，果然是本菜谱，看菜式和复杂的程度……恐怕是皇家御厨的手记。

    “您还要到了这种东西啊……”

    他将菜谱还给海鸣，海鸣撇了撇嘴接过菜谱，露出不情不愿的表情。

    “这是报酬。一会儿我要去给你的殿下看看他们研究的魔法，对那玩意到底有没有用。”

    “那可不是我的殿下。”

    他的脸上挂着她不常见的坏笑，回到王国以来，她总觉得自己才开始一点点认识利夫真正的样子。男人向她伸出手，把她从躺椅里拉出来。

    “走吧，我的，主人。”

    他刻意突出的重音收效甚好——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利夫没有放开她的手，感受到那颤抖又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你——”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松开他的手，干脆牵着他走在王宫的走廊上，就这么一路走到赫里斯的办公室去。

    于是王子殿下就看到那位将军像牵着邻家小孩一样，引着气鼓鼓的魔女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海鸣一坐下来就靠在利夫身上，摊开了那本菜谱看起来，一副不愿意搭理他们俩的模样。

    面对赫里斯问询般的目光，利夫只是顺手揽住了她的腰，朝王子摇了摇头。

    “没事……您说现状吧。”

    自从第三防线崩溃后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在固守第二防线的同时，魔塔也开始全力以赴对祂进行研究。被祂吞噬同化的生命体会逐渐转化为他的一部分，先是肌rou与骨骼，最后是神经。

    它们大部分是连接在祂的主体上的，这些个体可以随时脱离成数量无限、大小各异的育生个体冲击防线。

    在海面升起的不散雾气之后，是近乎遮天蔽日的育生之物，它们会不知疲惫、源源不断地冲击防线。在个体失去活性之后再次被其他个体吞噬，作为营养回归祂的怀抱。

    而现在已知的特殊个体有三只，一只是自我吞噬者纳吉亚，此刻仍然封锁在冒险者行会下的实验室里。在第三防线失守的那天，该个体表现得极为痛苦，几乎有一般的身躯都被自己吞噬再缓慢再生，祂的靠近似乎在泯灭自我吞噬者的遗愿。

    如果祂真的能冲破防线登陆，恐怕自我吞噬者的人性残响也会彻底消失，回归祂的意志，转化为天灾般的杀生者吧。

    利夫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看到那个孩子的瞬间，菲迪斯的惨状也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我的计划里，菲迪斯上校应该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太过优秀，太过聪明，顺藤摸瓜地找到了边境的宫廷魔法师，调查到了记忆魔法的存在……这是我的失职。”

    恐怕在菲迪斯确认那魔法之前，都坚信自己忠于战友，忠于自我。却未曾想到他所设想的政治的黑暗，只是另一场灾难的冰山一角。

    要他亲眼看到纳吉亚现在的样子，他选择自刎之前，该是怎样的痛苦与悔恨啊。

    海鸣盯着那一页菜谱，许久没有翻下一页。

    特殊个体第二，便是格拉尼号，像是继承全船水手与海军的意志一般，坚定地渴望返程。若说抵挡一般育生个体对第二防线来说是一场漫长的折磨，阻止格拉尼号的返程就是一场生死搏命的震荡，每一次与那只刀枪不入的魔船战斗，都会让防线损失大量的精英。

    利夫的副官之一，亚当少将也死在了格拉尼号的震荡之下。

    “但……前线收到了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格拉尼号已经确认解体，个体反应彻底消失了。”

    赫里斯说这话的时候，并未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利夫接过他递来的资料，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影像记录非常模糊，战斗影像原本就是为了分析研究辅助记录的，无法做到时刻清晰记录关键画面，但他分明在那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正在溃散的模糊rou块上，看到一道耀眼的光束。

    “几日前大陆上空出现了从未有人见过的白日流星，像是受到感召一般，这东西从深海出现。据现场的指挥官描述，它像是撕开了海面一样升起，根本没有发动攻击，只是行径路上撞到了驶向第二防线的格拉尼号，就将困扰我们数年之久的怪物瓦解成了无法复原的样子。”

    “这是……？”

    面对利夫的疑惑，赫里斯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太阳xue，语气却沉了下去。

    “我们少了一个棘手的敌人是好消息，可……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人类的威胁……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海鸣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她双手抱着那本菜谱靠在利夫身上，看向赫里斯的眼神中满是不耐烦和不高兴。

    “你不记得那天你干了什么？你派了一个能用太阳神权能的家伙来杀我！”

    听到这话，赫里斯像是触电般瞳孔收缩，原本自控力极强的王子殿下，此刻连嘴唇都在颤抖。

    哪怕是被海鸣依靠着的利夫也是一愣，惊讶地低下头看着她。

    她曾经提过，为了防止没控制好的魔法造成过大的影响，她的本体液态化散在大海里……

    “这东西是什么？这东西是我！”

    她啪的一声合上了那本菜谱，直起身体不再靠着利夫，从他手里要过那张模糊的影像记录往空中一抛，清晰化的魔法覆盖了那模糊的光芒，在那白日流星之下，闪烁的光芒之中，拥有着蓝色长发的高挑魔女，正是此刻这具傀儡体013的成年版。

    赫里斯愣住了，面对她的怒火，反应极快地想要开口挽回，却见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先提前说好，教皇那个老头子是知情不报扶你上位的老狐狸，你是造成我使魔不幸直接的罪魁祸首，帝国的女王是亲自下令害他的人。你们三个，还有你们背后的国家，都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但是……既然利夫说了不追究，我就不会找人类的麻烦。我只做到这一步，别在我这得寸进尺。”

    根本没留半点余地，海鸣就以最快的速度掐灭了人王们的念想，她不屑地朝赫里斯伸出手：

    “拿来吧，你们研究出了什么对策。作为菜谱的报酬，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