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他要我从长安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一直到万花谷。

    夜色微凉，天上的圆月将青石板照亮，纯阳正殿走出一身影，缓缓而行，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重。

    此时夜已深，纯阳弟子们皆就寝，石阶上空空荡荡只有那人和他被月光拉长的影子。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暗紫衣衫模样清隽，脑袋靠在他脖颈处安安静静。

    李眀檀抱着林鸢和回到悟道池，他将艳鬼放在床榻上哄睡，而后掌灯来到梳洗台前。

    镜中的脸与十几年前那个少年只有几分相似，分明的棱角和成熟的气质完全改变了他。两鬓斑白又加之这几日无心打理自己下巴都冒出了胡渣，现在这么一看倒是像个不惑之年的道士了。

    他的眼瞳有些泛红，神情有种死亡般的寂静，取下道冠后梳下一堆落发，全是霜丝。

    心火反噬，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都成了一个老大叔，可他的鸢和却永远停在了二十二岁那年。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眶流下两行血泪，死死咬住牙关不发出半点声音。血气上涌无法从嘴巴流出便冲上鼻腔，一边流着血，一边压抑着喉咙里发出的细微闷咳声。

    李眀檀，你这个懦夫！混蛋！

    他死死捏着拳头，那颗随着记忆恢复苏醒过来的种子在心上生根发芽，虬枝盘曲，将整颗心捅得满是血窟。他所有失去的感情全部回归，在每一个血窟上撒下细细的糖粉，引诱无数蚁虫啃食。

    万蛊噬心，大抵如此。

    可他知道这还比不上林鸢和身上所受万分之一的疼痛。

    李眀檀啊李眀檀，明明是放在心尖上的人，你怎么能忍心让他遍体鳞伤？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鹤清道长？什么指挥大人？分明就是一个废物，一个连心上人都护不住的废物！

    “鸢和，我后悔了。”

    房间里传来这一声轻叹，带着压抑的哭腔，低沉得让人难受。

    第二日周云凛很早就醒了，他先去给梅氏送了小食，然后顺道去了一趟悟道池。

    他规规矩矩站在池上木桥等李眀檀的同意，然后就看见他那个一向高傲的师叔推开门向他打招呼:

    “进来吧。”

    他愣了一下，瞧见师叔的背影有些佝偻，失去了往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姿态，变得有些陌生。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李眀檀，衣服装束与往日无异，人却柔和了下来。

    周云凛跟着进去，将食盒放在桌上。用眼角余光去瞅床边还在安睡的艳鬼。

    李眀檀看到他的小动作，但没什么反应，反而解释:“才修复好命魂，他现在需要休息。”

    周云凛愕然:这么快？！这才不到半年就修回一魂一魄，即便有三师叔相助，但这也太快了。

    他收回视线，“三师叔找到当年的真相了吗？”

    “没有。”李眀檀轻轻回应，他在木柜里找出一件法器递给周云凛。“梅氏有恩于鸢和，你帮三师叔一个忙，她若想入轮回便送她入轮回，若不想传她此物助她脱离鬼道。”

    周云凛接下法器，接着追问:“三师叔不是恢复记忆了吗？真的和小鸢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眀檀看向他的眼睛:“你在怀疑什么？”

    “我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三师叔要求恢复记忆过于巧合。”

    “这和你无关。收拾一下，明日随我一同去万花谷。”

    “三师叔又想做什么！？”周云凛兀地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自己师叔。

    李眀檀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不会伤害沈秋鸿。万花谷更适合鸢和花魂的修炼，我想带他去万花谷定居。”

    “小鸢的过去不找了？”

    周云凛有些迷茫，眼前这个三师叔似乎和印象里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不找了，你先去准备吧。”

    他没办法只能拿着法器离开，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

    当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三师叔陷入癫狂和自毁，如今恢复记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算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也不该如此平静。

    三师叔当年真的和小鸢没有关系吗？

    莫离究竟是不是林鸢和？

    这些问题还没有解开，又出现新的问题，周云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叹气，他总觉得事情还没完。

    周云凛带着法器去找梅氏，梅氏不想入轮回，他便以法器做媒帮这艳鬼脱离鬼道走上修行之路。梅氏听说他们要去万花谷，因为担心无言，央求他带上自己。

    周云凛本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自然点头答应。

    他们再入万花谷时，已是秋末，百花凋零，唯有万花谷内繁花似锦。

    住的依旧是三星望月对面山崖上的小院，只是这次多了一个梅氏，小院没有多余的房间，梅氏的位置颇显尴尬。

    梅氏说自己无需房间，反正当了这么多年孤魂野鬼也不需要睡觉。但周云凛还是找万花弟子买白宣扎了个纸房子，就放在桌子上。

    傍晚时分，周云凛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三星望月，林鸢和瞧见太阳西沉也从屋子里探出身子跑到他身边坐下。

    “你在看秋鸿吗？”

    周云凛点头:“嗯。”

    “我想秋鸿了。”林鸢和托着下巴跟他一起看三星望月，隔得太远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我也想他。”周云凛转头看他。“你现在开心吗？”

    林鸢和不懂他的意思，歪着头满是迷茫。

    “算了，你也不明白。三师叔呢？”

    “他睡着了。”

    “梅姑娘呢？”

    “jiejie在修炼。”

    周云凛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包桂花糖给他，原本是想买给沈秋鸿的，只是如今那人怕是不想再看见自己。

    林鸢和看着桂花糖有些馋，但还是阻止了对方燃香烛的动作。

    “给秋鸿的。”他道。

    “他不会要。”周云凛自嘲。

    就在这时，他俩身后传来一声:“师兄！”

    两人回头，栅栏门前站了林韵蓉和沈秋鸿，他们瞧见林鸢和皆是欣喜。

    林鸢和赶紧跑了过去，拉着林韵蓉喊:“师父！”

    林韵蓉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十分温柔，“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住。”

    “明檀说要住这里。”林鸢和这么回到，随后看向沈秋鸿拉住他的手往周云凛的方向去，“云凛给你带了桂花糖！”

    他太过高兴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被拉着的人面色古怪，跑到周云凛面前一把抓过他手上的糖转身塞到沈秋鸿怀里。

    “从好远的地方带来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沈秋鸿抱着那包桂花糖扔也不是吃也不是，眼神避着对面的道士颇为尴尬。

    周云凛对他伸出手，“小鸢闹着玩的，不想吃还给我就好。”

    沈秋鸿将糖包扔给他，生冷道:“鹤清道长一言不发把师兄带走，现在带回来又不告诉我们，他是什么意思？”

    “我们刚到万花谷，三师叔身体不适，本想明日再登门告知。”他随便扯了个理由应付，但对三师叔会不会让林鸢和回林韵蓉身边心里也没底。

    沈秋鸿不相信他的话，也不想和他多言，转身回到林韵蓉身后。林韵蓉对他俩的事知道的不多，只晓得他俩闹了矛盾。不然也不会这小道长在三星望月前跪了三天，沈秋鸿还不闻不问。

    林韵蓉走上前，“周道长，当初我是信任你才将鸢和交给鹤清道长，你与秋鸿的事我暂且不问，但你们不是去找鸢和的记忆了吗？可找到些什么？”

    “我不知，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找不到也正常。”

    “那鸢和的尸骨呢？我听秋鸿说你们已经找到鸢和的尸骨了。”

    周云凛为难，林鸢和的尸骨放在檀木盒子里，他师叔整天背着盒子也不见有让林鸢和入土为安的意思，他要怎么说？

    就在他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屋里传来声音，

    “在这里。”

    李眀檀抱着长方形的檀木盒走出来，他穿着单衣身上披了一件外袍，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刚刚睡醒来不及收拾还请前辈见谅。”

    林韵蓉诧异，这个道士与上次相见相比憔悴了许多，神情与口气也没了之前那种不可一世的高傲气焰。

    她看向道士手里的木盒，赶紧接过来，瞧了瞧身边的林鸢和又瞧了瞧木盒里的白骨，眼睛一酸流下泪来。

    “好孩子，总算回来了。”她的手指沿着木盒摩挲，眼神里透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温柔。

    “鹤清道长，你可知鸢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客死他乡？他才二十来岁，我都还没为他举行加冠礼。”

    李眀檀没敢直视她的眼睛，“他……他是无辜的，鸢和去昆仑采雪莲，刚好……遇见浩气恶人交战。”

    林韵蓉苦笑:“早知当初我就不该放他出谷，这一走竟隔了十六年才回来。不管如何，鹤清道长为鸢和寻回尸骨，老身感激不尽。”

    她说着要向李眀檀行礼，被李眀檀抬住双手。

    道士顺势跪下，向林韵蓉磕了三个响头:“前辈，这是明檀应该做的。明檀只求前辈能放心将鸢和交于明檀，明檀必定尽心竭力照顾鸢和。”

    上一次他也曾做戏请求林韵蓉将林鸢和交给他，可那次终究是做戏，道士的头始终不曾低下。如今的李眀檀才是真正卑微地恳求着。

    林鸢和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蹲在李眀檀旁边戳他，“明檀，你怎么趴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我上次已经答应你还会反悔不成？但鹤清道长，你与鸢和毕竟人鬼殊途，你这样养着他又能养多久？”林韵蓉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的脾气比年轻时要好许多，见李眀檀低声下气的恳求自然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李眀檀直起身看身边的林鸢和，一颗心早就软成水，“鸢和魂魄不全，养到他全好吧，我……亲自送他入轮回。”

    周云凛看向自己三师叔，眼里满是不可思议。虽然他知道十二年前的李眀檀和后来的李眀檀不太一样，但就恢复了个记忆，怎么性子就全变了？

    三师叔居然愿意放手！

    林韵蓉听他这么说也放了心，“这样也好，下一世别再这么命苦。”

    既然事情说开了，林韵蓉也打算带着林鸢和的尸骨回去，沈秋鸿跟在她身后从始至终一眼也没看过周云凛。

    “沈秋鸿，借一步说话。”李眀檀喊住跟出院子的人。

    沈秋鸿不喜欢这个道士，并不想和他独处，林韵蓉拍了拍他的肩，“去吧，事情总要解决，师父等你。”

    沈秋鸿点点头，不情不愿跟道士去了另一条小路。

    周云凛下意识想拦，被林鸢和拉住手臂:“桂花糖拿给师父，秋鸿会收的。”

    林韵蓉也走了过来，“周道长有东西要给秋鸿？”

    周云凛将手里的桂花糖递过去，小心翼翼说到:“他上次说想吃。”

    林韵蓉接过糖包打开闻了闻，问到:“长安城李记？”

    “嗯。”

    “难得你有心了，还特地去了一趟长安。”

    “没，没什么……”

    就在这时沈秋鸿从小路那边冲过来，一把打掉了那包桂花糖，抓住林韵蓉的手就往回走。

    周云凛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包桂花糖撒了一地，那厢李眀檀追了出来，“沈秋鸿，记住你说的。”

    沈秋鸿停下脚步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他和周云凛，厉声吼到:“等你从长安跪到万花谷再说吧！”

    说完便拉着林韵蓉走了。

    周云凛蹲在地上去捡那包桂花糖，有的落到土里沾了灰尘，有的卡进石缝拿不出来。林鸢和也蹲着帮他捡，一边捡一边说:“秋鸿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哭啊。”

    周云凛无奈道:“我没哭。算了，不捡了，反正也不需要了。”

    他看向走过来的师叔，问:“你和秋鸿说了什么？”

    “真相而已。师兄让我给沈秋鸿一个交代。”

    “从长安跪到万花谷是什么意思？”

    “他要我从长安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一直到万花谷。”

    “你答应了？！”周云凛瞪大眼睛。

    “嗯。”

    “你疯了！？秋鸿分明说的是气话，你知道长安离万花谷有多远吗！”

    李眀檀看也没看他拉着林鸢和回了房。

    周云凛赶紧跟上去，着急道:“三师叔你没必要做这种事！”

    李眀檀将林鸢和塞回房间，一回头将他挡在门外，“周云凛，我想我这十二年最失败的就是让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心肠却越学越软。”

    “当初恨不得杀我的是你，现在着急我接受惩罚的也是你。”

    “可这世界上没有两全的事，这是师叔给你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