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灯会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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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韵织醒来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辰。 许华羡本来同她躺着,但大棉被和狐毛毯子裹着愈发暖热,热得他都快冒汗了。他探了探柳韵织身体的温度,恢复如常,便将棉被扔去一侧,只留下毛毯盖在她身上,自己起身去吩咐了些旁的事,期间也不敢离开太远,总在房内能看见她的地方。这会她醒来,他正坐在一旁,瞧见她眉心颤了颤,然后睁开了眼。 “醒了?起来吃些东西如何?”许华羡柔声道。见柳韵织仍和先前一样愣怔,他便直接上手将她扶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唤春将饭菜端上前。 许华羡尽力使自己声音轻柔一些:“阿织瞧瞧想吃什么,鸡汤、米饭还是甜粥?” 还是不说话,眼神空空的。 “鸡汤想不想喝?”许华羡端起鸡汤捧在她眼前,观察她的神情。看样子不大喜欢。 “无妨,这温补的鸡汤,不喝也罢。”许华羡一瞧见鸡汤就想起那位又会养鸡又会宰鸡之人,巴不得赶紧把这碗鸡汤端走,柳韵织不喜欢,正和他的意。 “米饭如何?还有清蒸鲈鱼,香煎豆腐,李大厨做的可好吃了。”瞧她的表情也是不大喜欢。 “那便尝尝这碗豆沙甜粥吧,还是热乎的呢。”这回看起来似乎没那么讨厌。 “乖,张嘴。”许华羡将勺子放在柳韵织嘴边,刚喂她几勺,她便觉得没胃口闭口不吃了。他顿时有些烦躁,声音带着怨愤:“吃这么点怎么能行?!柳韵织,难不成要我用嘴喂你?” 完了,有种不详的预感。都怪他一时嘴快。他明明是很有耐心的人,今日怎会如此不耐烦?而且他对谁不耐烦也不应该对一个心神还未恢复的柔弱之人不耐烦,而这祸事还是他一手酿成的,他怎么好意思对她发脾气? 然而,只要她一刻不恢复,他就有一刻觉得抓心挠肝的难受。就如同每次拥着她的身子却不能对她做些什么的时候,那般烈火焚烧脏腑的难熬。 “唤春你先退下吧。”许华羡需要调整平复一下心情。 “是。”唤春瞧着小公子不同往日地憔悴了些,便也不敢多言,退出了房外。 许华羡也许不会想到,就是他这句“用嘴喂她”唤醒了一部分她的神识。他再次拿起勺子哄她吃粥时: “我错了,我不该责备阿织不好好喝粥。你瞧,只有这么一小碗,没剩几口就喝干净了,再多喝一些好不好?”瞧她这虚弱无神的状态,喝完粥八成也是躺下的,“不多吃些,待会如何有力气睡觉?” 柳韵织的意识捕捉到了“吃”和“睡觉”三个字,并且自动联想成:吃饱了就可以同他睡觉。她便心生期待,听话地将一整碗粥都喝光了。 许华羡也不知柳韵织为何忽然间就想通了,但既然愿意吃,就是好事。 “阿织可要再来一碗?”不回答便是同意。 许华羡对外头唤道:“唤春,再盛一碗甜粥来。” 待喂完她两碗甜粥之后,柳韵织便再也不愿吃了,许华羡就此作罢。瞧她乖乖吃饭,他心情也好了些,说话也变得柔声起来:“想不想歇息?要不要我扶你躺下?” 柳韵织摇了摇头。她不要一人躺下。 还好他早有准备。许华羡将她抱去桌旁:“那阿织看我雕小兔子吧。” 他将柳韵织圈在自己双臂中,两手拿起一把刻刀和一块木头开始雕凿粗坯。 “这回时间仓促,我只寻了块普通木头……” 见柳韵织安安静静一声未吭,便道: “你可是觉得无趣,瞧着瞧着便睡着了?还是嫌我雕得太丑不喜欢?……你以前就说喜欢这只小兔子出身富贵、天姿国色的孪生jiejie,可不能因为meimei出身贫寒、容貌粗鄙便嫌弃它。” “再等我一小会,马上就好……” “瞧!这只小傻兔,长得像不像你?咧着牙傻乐傻乐的,每日不知吃睡只知傻笑。” “送给阿织。”许华羡将柳韵织的手掌捋平,将一只粗略简单的木雕兔子放在她手心:“愿阿织一生欢喜,一世无忧。” 一生欢喜,一世无忧。柳韵织望着那只兔子,呆滞的神色闪过一丝情愫,眼角不觉滑落一滴泪珠。 庚璟二十一年。六月末。 许华羡收到柳韵织让下人送去许府的生辰礼后,给她回了一张字条答谢,之后便想着哪日与她见上一面。 一日,柳韵织在院里练琵琶,忽然发现远处梧桐树上紫白色的梧桐花间多了一人。是多日未见的许小公子。他人在树上待了多久了?她竟一直都未发觉。不过许小公子以这样的方式出场,似乎才比较符合他的本性。 “玄鹤公子翻墙入院,是来听琴还是赏景?”柳韵织停下手中琴弦,眼中闪烁着涟涟秋水。 “自是来寻人的。”许华羡从树上一跃而下,“柳妹你可不知,虽说平日我与你之间只有两墙相隔,但想见上一面可比登天还难。” “玄鹤公子身手了得,在区区两堵高墙面前来去自如,何难之有?”而且她人若无他事便常日待在府中,只要他来,便能见到。 “翻墙不为难事,奈何家教严厉,看管严格,出行不易。我娘总说我性子顽劣,担心我在外面胡作非为,所以对我总是严加管束,但对我哥却大有不同。我哥以前便时常在外头玩乐,也从不见她管教一回,到底还是我哥命好。” 说这话时许华羡随手折了一株草叼在嘴边,往柳韵织面前的石桌上随意一躺,撩起二郎腿,一副以四海为家、天地为床的模样。 后来最让许华羡羡慕的,便是许廷恩娶了两小无猜的竹马之好谢泠儿为妻。自己则是铁定没这个命了。 “高夫人愿意管教你,说明她将你放在心上。” 许华羡闻言有些惊诧地看向柳韵织,发现她眸色阴沉了下来,身上笼罩着一股冰冷之气。 “不像我的娘亲,对我做何事都不闻不问,只会教我琵琶,教我习舞,教我作画,教我制香,教我礼仪规矩,和别人家的教习嬷嬷没什么两样。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娘亲虽不会打骂责罚,但她会像变了个人似的,用一种阴冷冷、暗狠狠的眼神看着我,令我生寒发抖。所以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什么,生怕看见娘亲那样的眼神。” “我幼时害怕便会哭闹,娘亲就让乳娘将我带走,哄好了再带回来接着教。有一回我闹得厉害,乳娘怕耽搁久了娘亲不高兴,为了让我快些听话安静,便对我扇巴掌,狠起来还抽了我鞭子……” 许华羡已然坐起,注目凝神地看着柳韵织,越听眉头拧得越深。柳妹这般凄楚的样子让他瞧着揪心得紧。虽然语气清淡,像在诉说遥远的故事,但她整个人仿佛支离破碎。 “可乳娘也怕娘亲发现我身上有红印伤痕,所以显眼之处用脂粉掩饰,事后再偷偷给我抹娘亲做的舒痕膏,抹几次伤痕便不见了……” “爹爹有时瞧见我哭也会来哄我,带我玩,给我糖吃,但他总说:‘娘亲不凶,娘亲是最好的娘亲,小阿织要疼娘亲好不好?’我时常想,为何爹爹总是偏心娘亲多一些……” 柳韵织泪痕未干,神色愈发茫然,最后不觉阖上眼帘身子飘飘地向一旁倒去。许华羡及时起身接住了她:“柳妹,柳妹!” 许华羡背着她翻墙出了柳府,去街上找到最近的医馆。一番诊疗过后。 “钱大夫,柳妹没事吧?”许华羡面露青涩的关切。 “无碍,小姑娘休息片刻便能恢复。”钱大夫取出银针走回柜台。他说话向来和善,而且慈眉笑目,人听着便没那么担忧了。 许华羡瞧了一眼还在草席上躺着昏迷未醒的柳韵织:“那就好。多谢大夫。” 钱大夫从先前进屋便瞪着圆眼珠往两人身上来回打探,这会对少年打趣道:“这小姑娘是你meimei?” “是……”许华羡思索片刻,“meimei,也是相知之友。” “哈哈哈哈哈……”钱大夫笑声爽朗,“好一个相知之友。” “钱大夫是想取笑我?”许华羡有些羞赧。 钱大夫眼角的皱纹就没消下过:“毛头小子,小小年纪就整大人那一套。” “钱大夫,我年纪不小,都十三了。”高瑾尧都忙着帮他相看婚事了,怎么还能是小孩子呢。 许华羡一转头发现柳韵织已然坐起身,便走去她身旁。 “你带我来的医馆?”柳韵织还以为许华羡会把她交给爹娘。 “嗯。柳妹现下感觉如何?”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许华羡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但瞧着还很虚弱,不如我背你回去吧。”说着便将后背转向她。 柳韵织浅笑了笑,没有拒绝。 许华羡向钱大夫道别:“钱大夫,我先带柳妹回家了!” “好好好,下回再来啊!”钱大夫眉开眼笑地目送这对金童玉女走出医馆。 许华羡背着柳韵织在街巷上慢悠悠地走着。 “过几日便是七夕了,到时柳妹同我一起去看灯会可好?” “七夕灯会?好啊。” “柳妹在京城一定也逛过灯会吧,是不是尤为热闹?” “前年初到京城,爹爹难得带我去逛了上元灯会,还给我买了一只兔子花灯。那只兔子花灯既漂亮又可爱,我一直留了许久都不舍得扔掉。爹爹说,为何一直留着旧的那只?下回带我去灯会买新的便是了。可是我等了很久,爹爹再也没带我去过灯会……” 许华羡先前已然懊悔不已,早知柳韵织是如此多愁善感之人,他就不提母亲管束严厉的事在柳韵织面前卖惨了。现在他更加愁了头了,怎么自己两句话又勾起柳妹的伤心事?虽然柳韵织说起此事已不若先前那般感伤。 “那以后的灯会只要柳妹想去,我同柳妹去便是了。” “你不是说高夫人不准许吗?”柳韵织微微蹙眉,难不成这小子是在诓骗她? “我才不会事事都听她的呢。回回都不让我出门玩,在府里憋都快憋死了。” 起初高瑾尧就是天天关他在府里,确定了他再无回玄鹤山的心思,这才同意带他出去参加宴席,但平日仍旧不得出门。以他的本事,逃脱看管定然容易,只是回去之后就要挨罚了。但他皮rou结实,挨几顿罚不成问题。反正他顽劣的形象在高瑾尧的眼里已难以转变,不如坐实到底。 柳韵织又是浅浅一笑:“没想到玄鹤公子天生反骨。” “对了,下回柳妹若想传信传物于我,记得让下人找适泽转交。” “适泽?你身边不是只有一个叫班福的侍从吗?”柳韵织记得让丫环去打听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适泽是前几日我在街上捡的,是我自己的人。不像班福那个吃里扒外的,天天就想着攀高枝。” 柳韵织要送到自己手上的生辰礼,若不是许华羡发现及时,差点就被班福拿去交给了高瑾尧。也不是说班福这人不忠心,平日也是老实听命的,只不过他野心不小,就老惦记着有朝一日卖主求荣。后来还真让班福奔上了大好前程,去许家的店铺里当上了小厮,干得好没准将来还能当个掌柜,比在小少爷手底下可舒畅得多。 不过前些天许华羡还是因偷溜出去和捡回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屁孩之事挨了高瑾尧一顿臭骂,但许华羡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总是会替自己辩解,结果气得高瑾尧无话可说。一顿骂换一个自己人,划算。 “你不怪我暗地打听你的生辰?”其实在阮蔺茹的一本密册上记录了锦州各户高门显贵的详细信息,最重要的几户则精确到了祖宗三代的生辰八字,柳韵织不过是窃来瞧了一眼。 “我其实也早已打听过柳妹的生辰。”许华羡一开始只是八卦好奇,毕竟阮夫人名声在外,阮夫人的女儿自然也是备受关注的。许华羡一早便知柳韵织小他两岁,柳府初识之后,他便叫人私下去打听了她的生辰。因为他总相信,两个人的出生多多少少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缘分。 但他并未说出这样做的具体原因,柳韵织也没有再问。 “反正以后无论柳妹想去哪,只要知会我一声,我定当奉陪到底。”对于许华羡而言,玩这件事,宁滥勿缺。 柳韵织仍是浅笑道:“好。” 七月七日。 柳韵织临出门前,瞧见爹娘在湖边亭榭饮酒。她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说是同赵梓君去夜市游玩。柳磐梁本是不放心的,但想了想还是嘱咐道:“小阿织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莫要贪玩,早些回来。” 柳韵织看了看爹爹一旁的娘亲,不回答便离开了。 夜市这一路,柳韵织同许华羡二人赏夜景,听笙歌,猜灯谜,放花灯,最后停驻在一处静谧无人又能欣赏灯火流水的地方。 柳韵织问道:“玄鹤公子,你将来的愿望是什么?” 许华羡对着天边皎洁明亮的月光唤道:“我想成为天下第一!”他声音沉静,眺望着远处在黑夜里泛着粼光的水面:“然后归隐山林,一辈子住在玄隐山。” “柳妹你呢?” 柳韵织同他一样眺望江面:“我想寻到相爱之人,友人,恋人,与他们共度余生。” “柳妹你瞧,今夜之月皎白明净,代表着终有一日我们会心愿成真。”尽管许华羡觉得他已经同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但他认为,人总是要心怀梦想和希望的。而且他发自内心地期许和相信柳妹一定能够得到幸福。 而柳韵织觉得,心愿能否成真并未有当下这般重要。 临别之时,许华羡掏出一只木雕兔子:“柳妹,你瞧这只小傻兔像不像你?” “你骂我傻?” 许华羡觉得柳韵织已经不再像从前不苟言笑的那般冰冷了,她说这话莫名多了些娇嗔的味道。 “怎么会呢。笑口常开,傻兔也会有傻福的。”许华羡笑容粲然。 “这是我亲手刻的。送给你,愿你一生欢喜,一世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