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储存皿与神话「在某个妄想的黑夜里,她会因你的寻唤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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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储存皿与神话 “菅原先生。按理,我不是基金会的成员,来到这里违反了你们的保密协定。然而,父亲过世,基金会是他半世纪的心血,我是需要来这里替他看最后一眼的。我不苛求跟随你们深入到什么机密房间,但是我记得上次来时,看见他书房里有一张照片,是我们父女在家落成时拍的旧合照。我需要您替我拿出来。” 这或许就是那正在等待他的东西:川上富江小姐和美浓恩医生为基金会带来了噩耗。说实话,秀仁教授的病情对患者本人和基地的人员而言都不是意外的事,更多是一个即将到来的结果,而他们也做好了职责的交替——菅原溗将会成为基金会新的负责人。 但是他在想教授留下来的指示,上一秒听的故事也还回荡在他的耳边。菅原溗喃喃道,“6072呢?” “处决人员已经过去了。” 他略微滞后地点点头,脑子里萦绕着身首分离的女神,这时才望向教授的女儿——这是他第二次遇到川上富江。年轻女人穿着熨得贴身笔挺的灰褐色条纹套装裙,戴着白手套。她的眼中蕴着点点泪花,反让那一双美目显得洗过的无机质般透亮。蒙古人种的后代,不论是多么幽邃乌黑的眼睛,在灯光下终究会暴露出琥珀的底色。然而富江不同。菅原溗在那双眼睛中看不见瞳孔,只瞥见最深的一泓泉,可堪比拟无星的天幕、界坏*1的寰宇。 据说人的前庭会在任何自觉不适的时刻传输警告。望见她眼睛的此时此刻,他脑子里的闪回加重了原本的晕眩,胃里如填了秤砣般直直往下坠,冷汗顺着青筋淌下来,濡湿了菅原溗妥帖的鬓角。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基地内部龟裂成斑斓朦胧的色块、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于是菅原溗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撞入那个世界里——鼓噪的神经让最脆弱的消化系统开始抗议:胃酸泥浆般往食道翻涌,菅原溗尝试吞咽,但是吞咽的动作让他又想到6072,他不可控地回忆它的行动,它进食的样子,那些从它人形的??齿中大股涌出的黑血…… 【她血淋淋的嘴唇散发出rou铺子的腥气,但是她的拥抱却使受害者得到安慰,她温暖的酥胸叫他们忘怀一切*2。】 菅原溗吐了出来,淋漓一片。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余光所见的是上司女儿殷红的嘴唇和洁白的牙齿: “……菅原先生?” “菅原先生!” 菅原溗倒抽了一口凉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明晃晃的、冷而锐的白。自此刻之前,菅原溗从未意识到基地的白色是如此咄咄逼人,宛若喧嚣的寂静、吵得令他不堪忍受。 食道里黏着胃液的酸气,胃则仍在时不时抽动,但他现在至少能定眼看东西了。眼皮干涩,眼球像裹着层砂纸在地面滚行。他看见自己在医务室里,输液架上挂着不知道什么,可能是葡萄糖。屋外泱泱人影,他听到美浓恩医生压抑、低沉的不满:“既然已经达到结果了,也不急于一时叫醒他……” “菅原先生。” 他身边还有别人。他艰涩地转过头去,是川上富江微垂、娴静的脸。在这样的角度下,女人那细腻而柔软的眼皮拂动着一双看不出任何异色的眼睛,大得惊人、美得惊人。纤长、蝶翅般的睫毛旁则是一颗痣,像雪泥上的鸿爪、或是白无垢的里色。菅原溗之前从未察觉到这颗痣,而此后则再也无法忽略它。 “菅原先生。”她轻轻说,“美浓恩医生希望您能休息,很担心您会和我父亲一样过于劳累。但是我觉得您或许需要先起身了:执行人员称他们去到时,6072已经死了。” 川上秀仁的办公室正对着基金会里高度危险的收容物。其中一个储存皿空间极大,铺着细白的沙层,几近整面高密度玻璃上都嵌有亮面的贝类物,均是嫩红的色泽、一整片地挤兑着;它们看起来似乎最初是柔软易破的、然而或许在温湿度等原因下钙化变硬了,反光的质地让观察者变换角度时隐约能从中看到深色的内容物,宛若藤壶。 而在它们的簇拥之中有一个瘫在沙层上的“女人”。 “这个就是…?”川上富江走到储存皿边,略微俯身低头看她——它。 或许吊瓶里不止是葡萄糖——别的什么维持住菅原溗的意志,他现在能稍显冷静地望向他周遭的事物了。他沉默了片刻,开口说话还是有些喘,但是看起来好了不少:“……是。它是我们一直攻克不下的难题。按照你父亲之前的吩咐,在他无法意识清醒地掌控基金会时,我们就需要销毁它。然而它竟然就在这段时间死去了,我们谁也预料不到。” 仿佛是为了让我们无法销毁它。他心里暗想。 “是啊…谁也预料不到。喔,我认出它了。‘迦梨’,是吗?那次我遇到的就是它。” 菅原溗顺着她的话想起来了,就是那一次。秀仁教授正在组内忙碌,于是富江小姐在其他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按照她父亲为她规划的路径在基地参观,谁也不知道后来富江小姐是怎么来到收容“迦梨”的区域的。他回看监控也没有找到线索,但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视频显示富江与“迦梨”对视后上前靠近贮存皿,她们——或者说她和它,隔着厚重的玻璃亲吻了一下,就像一个人利用镜子亲吻自己的嘴唇。同样殷红的嘴唇,同样油亮乌黑的头发,想到此,菅原溗不由得视线在“迦梨”和富江身上游移:“迦梨”,正如尤瑟纳尔书中所描绘的一样,死去了,赤裸、头发四散、血液流尽、就连卵也无存,只给观者以一种悒怅但令人松口气的白净;站在它身前的富江,面颊以下全部的皮肤都被笔挺的面料包裹,朱砂色的领口衬出依旧夺目的唇色,乌黑的辫子妥帖坠在身后,徒剩无瑕如野地百合的脸顶着基地里冰冷的光线。然而,就在那一刻,生人与死物之距离十分地逼近,凝视的与被凝视的之相似亦无限地趋同。 【尸体的血流尽了,惨白的肌肤倒也显得洁白明净*2。】 同样盯着死去的“迦梨”,在这个区域里,菅原溗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他不由得也屏住了气,只为品鉴似的捕捉女人胸廓的起伏。那声音像风拂过的书页,他听见了,像蝴蝶的振翅,他听见了。于是菅原溗松了一口气,把某些毛骨悚然抛在脑后:在某个霎那间,外头白廊的雕像比他面前这会呼吸的女郎更似活人。 “照片应该在你父亲的书桌上,在这边。” 女人转过身,长出一口气。他紧逼在她身后吸入它,在这冰冷坚硬的空间里去幻想她鼻腔和肺叶的柔软。这令人沉醉。 “你们会怎么处理……嗯,销毁它?”她走到秀仁生前的工作位坐下,伸出手取过照片端详。 “用泷口对付高阳川狐女的法子*3——火焚,这是你父亲在几年前就确定的。”菅原溗看着照片上的秀仁铿锵有力地说着,又想到了金阁。 富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抬脸望他,“它的结构还是人类吗?那是不是会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糊臭味?” 那股压抑感消失了。菅原溗笑了,觉得她问这个问题很风趣,脑子里设想这妙龄女郎会遇到的“蛋白质烧焦”情景,那蜷在手套里的十指纤长、柔荑一般,脱下手套取出照片、拨拉衣扣、捏起餐具时或许都要略微翘起尾指,不会是烹煮羹汤的手。那就可能是她为自己卷头发的时候,或者用电网拍处理蚊虫的时候了。他想象这样一个小姐同样面对烟草甲烦扰时的姿态。“对,是会有的,但隔离处理——我们不会闻到。‘迦梨’的每一寸都可以转化为‘孢子’,你肯定不希望它们驻扎在你柔弱的肺里。” “是吗?”富江也笑了,“就像迦梨不希望罗耆陀毗暗的鲜血瓢泼大地*?。” 她女巫施法似的摊开手给他吹了一口气,“就是这样,驻扎在溗博士的身体里吗?” 菅原溗恍惚觉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咬掉了靠近黏膜里侧的一块起皮。他就着铁锈味的疼痛盯着女人袒露的手掌,回应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处:“……是。” 富江饶有兴致地低下头去看照片。那张照片是川上父女在收藏室拍的:墙上悬挂的象牙板细密画绘着湿婆和他的神妃帕尔瓦蒂,父亲和服齐整坐在Pidha椅上,女儿套着Choli、外披轻纱,一副印度式的打扮。秀仁教授热衷古时亚细亚洲特别是印度半岛的文化,那是他的爱好,他与他的亡妻就是因此在展览相识;而他的女儿某种意义上继承了母亲的衣钵,菅原溗记得,富江好像是一个专业的婆罗多舞舞者。 他似乎是见过她跳舞的姿态的,某一次进秀仁教授办公室时她父亲就在看她比赛的视频?但已经记不清了。 印度舞……毁灭之舞的神祇……湿婆……他的妻子……菅原溗盯着舞神的神妃,她怎么和迦梨如此相似? 【她跳起舞来,戴着响铃的脚中了魔似地跺着地,然而眼眶里却涌出绵绵泪丝。她痛苦的嘴从来没有吻过谁,眼睫毛也从来不接触拥抱她的人的脸颊。一张脸永远是那么苍白,俨然如同一轮皎洁的明月。*2】 迦梨。 “抱歉,你说什么?” “嗯?” “‘就像迦梨不希望罗耆陀毗暗的鲜血瓢泼大地’。” “菅原君没有听过迦梨的故事吗?那你们为何要称呼它为‘迦梨’?” 她的话听上去诧异而怅惘。 菅原溗由此楞住了,是啊,秀仁教授为什么要称呼它为迦梨? “我只听过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集》。” “哦——《失去头颅的迦梨》,因陀罗天上纯洁却殒落的女神,解脱不得的女神。” “所以她到底是……?”他的视线从细密画中的神妃转移到照片中的富江脸上,又再望向女人的侧颊,这个角度,女人的眼像一瓣无瑕的莲花。 “在性力派的神话里,摩訶迦梨即萨克蒂、摩訶拉克西弥即萨克蒂、摩訶萨拉斯瓦蒂即萨克蒂,萨克蒂即一切。摩訶迦梨是时空之母,是起源之母,是不生不灭之母。是诛灭了血种阿修罗罗耆陀毗暗的宇宙之母。*? 她转过脸,那双比照片里更明亮洞慑的眼睛;她以一种叙述史诗的语气,又似是吟颂福音会用的腔调: “‘那伟大而愤怒的罗耆陀毗暗看到自己的军队溃败,便大步冲向战场。每当他的一滴血落下,就会出现另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恶魔。他被阿因陀丽的雷电击中,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身边立即涌现出和他一样的新战士。……这些凶猛的战士向母神们投掷可怕的武器。阿因陀丽的雷电一次又一次地击中他的头颅,流淌的鲜血却造就了成千上万的罗耆陀毗暗。*?’ “‘他被长矛、刀剑和棍棒击中的地方流出的鲜血,只会让无数个像他一样的恶魔出现。整个世界都被恶魔覆盖。众神惊恐万状。*?’ “‘昌迪卡看到后大笑着说:“迦梨,快,张开你的嘴吧,吸去这大阿修罗身上的鲜血。在战场上游荡吧,吞噬这些由他产生的恶魔。当魔血流尽之时,他在劫难逃。”而后,昌迪卡用长矛击中了他,迦梨用嘴含住了他的血。……鲜血从他的多处伤口中流出,迦梨将其全部吸入口中,并吞噬了从血中窜出的阿修罗。*?’ “’就这样,罗耆陀毗暗终于倒在了地上,被无数的武器击中,血流如注。这时,众神满心欢喜,母神们满身是血,欣喜若狂地跳起了舞。*?’” “或许‘迦梨’只是一个承载。我们需要借用它控制那居其体内的……如若罗耆陀毗暗的‘孢子’和‘卵’,所以秀仁教授为它起了这个名字。”故事良久,菅原溗愣愣说。 “可是既然是不生不灭的时母,它又为何会死去呢……” “你不希望它就此死去?”那个瞬间,富江身体朝他倾近,话语里带着诡异的甜蜜。太近的距离让年轻女人的面容趋于模糊,只看到那微微咧着的双唇,让这一句话轻得几近叹息。 “‘迦梨’确实是注定要被销毁的,”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像被扑食的蛇类锁定,脖颈和尾椎骨都绷紧了,“但有关它的实验也因此被迫中止了。” “哦?那是什么呢?” “‘永生’。” 这个词被他的唇舌裹着吐出来,像传说中的魔法石卷着层黏液、经由烧瓶幻化成的孔雀躯体的瘘道滚落在地。 “它是不应该死的,它本来也无法自主死去。” “原来它可以带来永生啊……‘你是可怕的恐怖,也是至高无上的祝福*?’,那父亲为它如此起名或许真的很合适呢。” “如果你不希望它死去,那么在某个妄想的黑夜里*?,她就会因你的寻唤而至。 “菅原先生。你要相信,她是创造、保护、毁灭与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