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富江「全部的我只要呱呱落地后、就一辈子再不能返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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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富江 「往那个全部的我只要呱呱落地后、就一辈子再不能返回的地方……」 “她一听到那个勉强能听见的名字便猛然一惊,抬起她呆滞的眼睛凝望苍天,然后匍匐在教堂黑色的地板上,回答道:‘我在这儿!’” /(英)埃德加·爱伦·坡《莫雷娜》 年轻女人正在镜中端详自己的脸。 她站在碧玉色的大理石洗手台前,不着寸缕。镜前的灯照亮了她,她身后墙壁的提毗立像静默着、捻着花立于莲台之上,在她的余光和光线未至的阴影里。 “…From the Ocean came garlands of unfading lotus flowers to adorn her head and breast and a lotus to carry in her hand*.1” 她伸出手抚摸这具身体的眉弓、鼻梁、颧骨,像是惊异人脸上所具有的这些起伏。她仔细寻找眼窝的位置,隔着皮rou去触碰这让眼球从内往外长出的部位、好奇它背后是什么。 据说人能从眼中看到镜中自己的倒影,于是她凑近看了,背后的立像模糊成静谧的深棕色块,但是这个尝试失败了:她已经和自己贴得非常近,能看见眼睛如鹿一样大、圆而柔软,吞吃了世界上所有的光源;她也能看见那一颗痣、能触碰到鼻尖、脸上、耳廓细密的绒毛,嘴唇和眼睑则是敏感的粉红色。但她依旧看不见自己在眼中的影像。 她微微侧头看耳朵上透光的血管,这个时候她听到自己脖颈扭动的声音,非常薄,不像以前遇到的人的脖子扭断、颈椎和脊髓完全错位时会有的刮擦和沉重。当手抚摸到脖子的时候,带来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她同时摸到了血管的搏动和胸廓的起伏。这具身体在呼吸,里头有一个泵、一面鼓,能够产出延绵不断的热,能让皮rou湿润、柔软、热气腾腾,能让冰雪在肌腱、骨骼上融化,能让河床永远充盈着沸腾的温度。 她往后退了几步,正要细看自己时,门外是女佣的声音:“小姐,您的毛巾。” “来。” 女佣推开门缝就见她裸袒站着回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把毛巾放在架上出去了。主家并没有芥蒂她的失职,这使新人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是快慰:小姐是个很好的人呢。 她望着玻璃后女佣模糊的身影退去,转头看了眼毛巾所在的浴间,然后上前迈步进浴缸里。温热的水带着淡红色的精油持续不断地涌出,她抱住自己的腿缓缓伏下,水面没过下巴、嘴唇、鼻子,这时眼睛距离水流也极近了,她睁着眼感受水从头顶淌过眼、额头和发间,然后把自己全部没入水中。 水蒸气充斥了浴间,外头的镜子和立像摆件都变得模糊。 从水里升起的女人像一株撕破夜雾长出水面的莲。她扒到浴缸壁边看见玻璃后自己的映影,缓缓站起来。 她开始沿着水流淌的方向画出自己的身体的形状,宛若隔着半透的纸拓出自己倒影的倒影。圆润的肩膀、双胸和臀,单薄的脊背和腰,瘦削的四肢和指头。这就是她的身体,女人的身体。她抹去了它上面的水雾,于是在这状如门、状如通道的人形之后,她再一次和自己对视。 富江朝镜中的自己微笑。 她推开门走出,玻璃上的轮廓随即与墙上的提毗立像缓缓重合。 她赤脚踩过地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公馆的装潢。 拐过去的茶室里,架上的茶入用莲池水禽文缝取织与茶地大牡丹文金襕的仕覆包覆着,茶艺师正伸手将袱纱压在花觚和茶碗下。穿过几帐,能发现茶室直接连通了川上夫妻的藏品阁。走进它时,一股柔软细妙的香气扑面而来,层层叠叠的莲花灯影随着她的脚步缓缓绽放。 精美的友禅染和服用专门的架子支撑着,另一边则是燕子花图屏风,都是非常古老的物件了,她看到一侧川上秀仁留下的跋语:“这何尝不是付丧神呢?” 经过的陈列架后的莳绘镜台,供江户时代的女郎涂黑齿所用;转角的玻璃展柜里,砂石雕刻的音乐天女厚重而充满活力。矫饰的女人和浑厚的母神共处在同一个空间,除了藏品阁、博物馆,也就时间和历史才会有如此能力。 愈往里走,南亚细亚的藏品越多,那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多年庋藏的珍玩。她看到了赤陶的帕尔瓦蒂头像;花岗岩的杜尔迦诛杀水牛怪浮雕。房屋的男女主人还用一面墙安放象岛湿婆三面像的微缩拓片,秀雅、超脱、狰狞。无不让她静伫良久。 不知觉间,她走到了藏品阁的最深处。细密画和五针松盆景下的柜里是几个看着就用心收存的函盒。她踱过去掀开了,几本手写本。其中一本纸卷略脆,像是长年被人携带和翻用,封面内页贴了朵压干的朱槿,还有“Kavya”的署名;往后是褪色的墨水所写的田野笔记,时不时有插图。 【第▇日 乌玛城的雨季猝不及防……于普加的家中留宿半月。她是我的向导。 事实上,我的时间很紧张,表示可以冒雨前往。然而普加非常严肃地驳斥了我,她说‘雨能让血种更快地发芽’。再后来确实大雨滂沱,我也只好在那段时日重新整理了手头上的资料。 第▇日 我们再出发的那日还在下着小雨。笠子和雨靴都是一种类似塑胶的植物纤维织成的,普加说那是她们村的外销热门货。可惜天色不好——如果云雾褪了,她还能指给我看后山大片的种植梯田。 第▇日 又下了雨,路极其难行,泥水把地图的字晕得淅淅沥沥的。我的元件里有电子图文,但是普加没有神经植入物。于是我试图和她描绘我在脑子里看到的东西,但她看着有些焦躁不安,自然很难沟通。这几天我老感觉语言一无是处。 第▇日 放晴了。普加认为我们快要到了。 第▇日 那庙宇群早已荒废了,但与资料吻合:悉卡罗*2上大量的装饰浮雕,即使已经被雨水腐蚀依旧可见;最明显的建筑群是一个祀奉提毗的萨克蒂毗闼,表面还有用以呈现雪山神殿的白色涂泥残迹。 外柱厅附近红花繁馥、绚烂如火焰。那是我见过开得最美的一棵朱槿。 第▇日 我们用了两个下午把毗闼一个小室的灰尘大概清了下,其中一个神龛上正是这尊迦梨像。她已经碎了,我修复能力不精,打算经乌玛文物管理局批准后转交研究院总部。唉,如果我们与‘基金会’一样资金充裕就好了。 捧着她头颅放进盒子的时候,我无法说明意识到回程将与她同行时的震惊和欣喜若狂——我以前只在学院的旧资料上见过它。 第▇日 毗闼里不只有帕尔瓦蒂。缝罅后面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窟道,沿石阶往里能走到加巴格利哈*3内,那处祀奉着一块出泉之石、萨蒂之阴,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正如那传闻中早已失落的卡摩加耶*?。这是资料没有提及的部分,普加说可能是数年前的地震才得以让通道重见天日,我庆幸随身携带了立体扫描仪和备用电源。 第▇日 昨天开始终于有机会研究悉卡罗的外立面——普加带回补给时还拉来了一个摇摇欲坠但是能用的长梯,自带电箱的,难以置信她怎么把它从山路上拉过来。我爬上梯子再仔细比对了毗闼和其他神庙的浮雕饰带。正如我所想:只有毗闼的浮雕主体的全是战争中的女神、泽披生灵的女神,时母、难近母、无首母……亦或是她们的千名颂;几乎没有湿婆,没有毗湿奴,没有梵天。 第▇日 又下雨了。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一是我很难在梯上写生,二是普加表示如果两天后不离开,那条路会被山洪冲得无法辨认。于是权衡之下我放弃了手绘,选择用扫描成像。但下这么大的雨,太阳能电池完全成了一个废物……明天或许可以搞定吧。 第▇日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我的天啊……当时我正在收拾火堆残渣,它突然地出现了…… 如果没有普加,没有现在正在门前隔绝它的火焰……没有这加巴格利哈里的通风口,我们必死无疑。】 这一日的日记剩余内容划拉涂黑了大部分,隐约看到是印地语的真言吟诵。再往后的几页被大力撕扯去了,直接衔接: 【第▇日 回来一周了。虽然恐惧……但我不可控地回想起它。定选题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疯了。】 中间是大量的建筑结构分析和引文,这部分的内容不是日记,更像是撰写论文时的思路草稿了。她翻过去,继续是日记: 【▇年▇日 研究院告知,那庙宇群正式被命名为新卡摩加耶。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等答辩过了,抛下一切仪器资料,纯粹地去走一趟。 感谢乌玛城,感谢普加,让我得以与提毗结缘。 礼赞女神。 世界因你而延续;因你而得护;因你而毁灭,因你而消亡。】 后面则全部被撕掉了,只剩下齿一般坑洼不平的痕迹。她翻动时内夹的一沓掉落到地毯上,能铺展成一幅巨大的设计稿,摩挲时带着时间的纱质感,很奇妙。 是这幢房子的草图。右下角依旧是“Kavya”的持有者签名——卡维亚,富江母亲的名字。 她放回它。拿起另一本的时候,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这幽深宁静、浩渺无际的所在之后,在这岁月、历史、时光之后,有人正在悄声说话。 于是她拿着另一本无声地从纱罗隔扇后绕出来到走廊。晚风之中,后方茶座旁的莲花支架置香筒飘出丝丝缕缕的烟,墙上桧扇的坠子也在微微轻摆。墙上挂着画,游女抱柱远眺荷叶翠云千叠、花瓣亭亭清绝,是京都西大谷目镜桥之图*?。 她看见几个制服革履的人来找川上秀仁,正在楼下交谈。她站在柱后翻开册子,上头的笔画她便更认得了,那是她才在跋语看见的、她父亲的字迹,与卡维亚的不同,颤栗、娟秀、敏感。 【布满马蹄样壁龛神像的高塔巍峨耸峙,时母会的神奴带着我绕过列柱门廊和信道后,我就意识到,我进入了卡维亚所说的至圣所。 至圣所的空间比我想象的要大——准确来说,真是几无边际啊…… 莲花。视野所见均是青红黄白色、无穷无尽的莲花……】 “据称你的女儿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经过了一个走廊后、突兀地出现在了收容区域内,而对工作人员进行的审问工作也没有查找到线索。” 这是传闻中的监察员吧?……不会有错。 【我看见他们所说的“女神”……以近似半跏坐的姿态卧于那奉施有灯明、香器的雕阑宝台之上,她散下的头发与其他从池下蔓延上来的黑带一起包裹了她,只剩脸、绘有花纹的下腹和施无畏如愿双印的手。那涂红的眼帘和嘴唇……半开半闭,面容无悲无喜。 我涉着水走近她,然后跪倒伏下。】 “我不应该带富江过去的。”她听见川上秀仁喃喃。 【那导引者用红染的手取过一把置于她右侧的象牙镰刀。这法器出乎所想地锋利——那时我正垂着头静默着等待,而后只觉颈上一凉…….随即是纤毫而深刻的疼痛。 温热的猩红色液体从中潺潺流出,很快,我看到面前的莲池晕开迤逦的淡红涟漪。导引者同样伏下身,双手持阏伽器舀水、缓慢从我的头上浇淋。】 “所以,川上,你对今日的情况毫无头绪?” “你们知道‘迦梨’的……这是它的特性。我想……或许需要改进一下基地的结构,应该会有帮助吧。” “你能确保今日的事不会再发生吗?” “……” “我们当初怎么说的?莲沼细胞的携带者——收容她,分析她,控制她,或者是销毁她。” 【我艰涩地跟随吟诵:“Om Krim Kali kalikaye Namo Namaha*?……” 我为了呼吸张开了嘴,于是尝到了自己的血味,还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莲花芬芳。】 “销毁……?!哈哈哈……那确实是我们之前所想的……如果可以的话…呵呵……” 川上秀仁突然猛烈地大喊大叫。她回过头望他,看见他胀红的脸,还有监察员们意味不明的对视。 她,还有他们,一起静静等待他平缓呼吸。 “基金会绝对不能成为第二个时母会。”监察员里的领头人说。 “基金会将竭尽全力。”良久后,川上秀仁垂着头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检测了。” “……” “那就让川上富江小姐出来吧。” “你好。” 年轻女人没有穿白日时的那件八宝纹式样的振袖,只是一件西式绉绸浴袍,半干的头发蛇蜕似的从她锁骨蜿蜒到脐部的阴影中。她看着似乎和监控里的不相同了,但拉到灯光下细瞧时仍是那副美人面。 “怎么了,医生?” 她看着监察员收走了她的终端,面容似乎有点焦惶,但又在父亲的目光下安静下来。那个折叠式的仪器很快就展开了,变成一个中空的分析空间,她在监察员的要求下走进它。 “没事的。”她看到川上秀仁安慰她的嘴形。波光似的纹路从仪器表面上浮动,她看着他,想到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彷徨无措的脸。 【在神奴的示意下,我从华盛上取过了一朵优钵罗华,又一次伏下身。然而这次的我得以唇触了触女神的下腹,并把花奉在了同一处。我的气息随着她皮肤轻柔的起伏往下走,直到阴阜,直到柔软襞褶拥裹中的私处。 我闭上眼,含住了,如婴儿般吮吸、吞咽。 “Om Krim Kali kalikaye Namo Namaha……”】 检测仪显示并无异样。监察员们互相说了什么,抬手让她出来了。 川上秀仁随后进入了那个仪器。他睁着眼,而后又紧张闭合,睫毛痉挛似的抖着。 那景象……她不由得继续回忆在下来之前,所读的最后一行: 【我隔着我的眼皮仰望这个rou红的世界,就像我渴望通过女神深黑的肤色触及那同样rou红的内里一样。仿佛在暮色中行走在并列的鸟居之间,仿佛通过那赋生的产道…… 虽然我的手被勒令以叩拜的姿态放置在她的两侧,但它们如春鸟一般蜷缩着、依偎着、震颤着,希冀着与自己咫尺天涯的温度。 我多么渴望能搂上她的侧腰啊,多么渴望我的手、我的身体、我的脸可以和我的舌一样继续往上、往里、往那个全部的我只要呱呱落地后、就一辈子再不能返回的地方…… 母亲,你为何舍我而去。母亲。我咀嚼着,流出泪水。母亲……】